包山书院的余晖
在浙皖赣三省交界一条十华里的唐代古栈道,辗转的车马声碾过青石板路。古道驿站下来的是体型略胖的中年,随后搀扶下车的是位纤柔女子,这是淳熙二年(1175年)的黄昏,掩映在牛腿雀替与花格窗棂间的落日余晖撒在他们身上,这本身很有光的人,愈发显得光亮了。曲径通幽的弄巷中散落着无数的旗杆墩。很难想像,他们风尘仆仆从千里外赶来,竟为了一次争论。这就是包山之约——三衢之会。那中年男子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朱熹,其后是他的夫人胡氏。
这是在著名的“鹅湖之会”以后的事了,朱熹与陆九渊及陆九龄两兄弟就“如何教人”、“要不要读书”等问题争论不休,即便宽宏函容的吕祖谦左右圆场,这简单的问题一上到经学和理学的高度,就深奥了,余兴未尽就有了包山之约。
至于为何三衢之会要选在开化包山书院呢?朱熹、吕祖谦两位毕竟是学术明星,早早学会锦衣夜行,朱、吕二人作了秘密的安排。朱熹给吕祖谦写一封信,就相会的地点等相关事宜说:“但须得一深僻去处,跧伏两三日乃佳。自金华不入衢,径往常山,道间尤妙。”(《文集卷三十三〈答吕伯恭〉书四十五)。最后商议定在开化的包山书院。在鹅湖之会的第二年三月,朱熹往婺源祭扫先祖墓后,过常山径往开化。28日,同吕祖谦约会于开化县北汪观国、汪杞兄弟的听雨轩。
景趣又带来理趣,包山之约时间超过朱熹的预设,达七八天。包山书院位于开化县马金包山之麓,始建于南宋乾道年间(1165—1173)。包山书院一带山行崎岖而婉转,景色突兀而现,暮色尤甚。黄昏时分,轩外赏荷。风起,雨点点。登顶入轩,水雾缭绕。雨洗尘积,心旷神怡。陆九渊的到来将“鹅湖之会”的问题带到“包山之约”,东南三贤之会,朱熹和吕祖谦却在《诗经》学、《春秋》学与史学都有分歧;还有一个焦点就是儒佛之辩。三贤之会的儒释之辩是鹅湖之会朱陆论辩回荡的一脉余波,朱熹的《杂学记疑》成为批判陆九渊心学的又一个起点。一方辩论后,雨止,云骤去,满天星光,塘水汪汪。又挑灯把酒,关于这方面已没有多少文字可供考证,然而我们可以想像当时的包山南麓云集着这样一群堪称世界一流的文化哲学大师,各持不同的学术观点探讨辩论,联床听雨,赋诗唱和,何等快意人生。“试问池塘春草梦,何如风雨对床诗?三薰三沐事斯语,难弟难兄此一时。”这是朱熹写的《听雨轩诗》,包山之约是东南三贤的最后一次聚会。越年,博学忠厚的吕祖谦带着对世事变幻的感喟,带着对听雨轩的怀念,撒手西归了。至1193年,因治学方法等观点不同而与朱熹辩论了一辈子却仍情同手足的陆象山也病死于金溪。“包山何幸伴傲竹,留得朱子三两载。”此后的十余年里,朱熹多次来包山讲学,四方学子纷纷慕名求学拜读门下,一时“门庭若市,人满为患”,遂扩大学舍以供负笈来学者住宿,朱熹亲自题写“听雨轩”匾额。同时,他经常到当时马金所在的崇化乡和邻近村庄去游学。留得下朱熹,除了他钟情于“齐家治国”的教育事业、钟情于山明水秀的包山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淳熙二年(1175年)十月朱熹夫人胡氏病逝,葬于马金包山听雨轩后。这年朱熹四十五岁,已没有了“包山之约”时舌战群儒的勃发英姿,沉默了、也宽容了,甚至变得消极了。每日里除了推却不了邀请,偶而到邻近的书院游学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著书或在爱妻墓前独坐,在石柱傍徘徊。“结芦守墓,以志思缅”。他的那篇著名的《悼夫人》写出了他当时的心情。“……篱菊飘香。触景思慕兮,倍感悲伤。时瞻目观兮,无限凄凉。伤今悼古兮,泪雨沦浪。夫人柩埋兮,院之后墙。洁诚至祭兮,奠以俎觞。洋洋如在兮,来格未尝。灵慈不昧兮,鉴此衷肠。尚飨。”
朱子在开化包山结庐守墓达九个月之久,此后,每到开阳,必往包山、石柱行走一番,在芳草萋萋的丘陵间,在低矮的松树下,一遍遍念叨着,落日的光披挂在这位老人的身上,又是一年花去尽。离开马金时,朱子依然受到好友、门生弟子和马金父老乡亲携老带子夹道欢送,他长长的白须在风中飘着,宦海多年,理学不仅扎根于宫廷,在民间也开花结果。他欣然写下一篇绝世的《送别》诗句:
春风江山锦帆开,送别沙头酒一杯;为客每与先陇念,辞兄又向故乡回。松楸郁郁包山外,第宅巍巍西市隈;归至时思没祀事,清秋有约再重来。
可惜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这是他留给马金人们最后的怅怅的一笑,最后的背影。庆元六年(1200年)三月初九,朱熹终于在建阳家里忧愤而死,享年七十一岁。1233年,“听雨轩”扩建学舍,供四方负笈求学者住宿。1356年“包山书院”成立,与当时较著名的杭州“西湖书院”、东阳“八华书院”、婺州“正学书院”齐名,并列为浙江四大书院。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崇化合乡捐资,在包山之南麓,又创建了“崇化书院”。南宋时期,其于广信鹅湖、南康鹿洞、遂安瀛山书院并称江南“四大书院”。这些都绕不过那位淳熙二年的黄昏走下车的男人。他留给的不仅是一段历史,不仅是一座已荒废的书舍,重要的是他留下了一颗能开花、能结果、能繁衍光大的文化种子!现在的包山书院除了一些石碑,遗迹已经无存,那块刻着朱熹《悼夫人》的石碑也被岁月蚀得苍苔斑驳,在原址旁有一所新式学校已经建成。孩子们读着圣人书,怀念着这位从包山书院走过的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