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8日 16:05

三十九

林静媛带着美院学生在海滩写生的时候，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发生在四年前，被炸的不是阮虎，而是她自己。她身上流着血，有着一时的昏厥，但她却很清醒。在无数的尸体旁和绝望的哀号中，她希望陈坚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自己肉体死了，精神在空中不安地寻找。她怀疑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在她潜意识里，回响着一个哲学的声音；“死并不可怕，来时你不知不觉，不来你却没有感受。”走失的灵魂无法理解肉体的痛苦，但是林静媛感觉到了不同，鲜活的灵魂注视着被伤害的肉体，仅是潸然泪下。朦胧中，陈坚石出现了，他是飞过那片狼籍的爆炸现场的，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像两道闪电在黑暗中搜索。她声嘶力竭地叫喊，但她不明白陈坚石为什么听不见。她的血在体下汩汩地流着，自己变得无力而又苍白，陈坚石脚步越来越大，有点像澳洲的袋鼠在森林里跳越，一切像将是无望了。林静媛看到了育儿袋里裸露出几只小脑袋，她希望期中的一只是她自己，那样就能感受到陈坚石的体温，阻止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凉下去。但什么都不是。风起了，还很大，耳边人声嘈杂，被风卷的沙子落到她的脸上，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人们望高处退去。

涨潮了。

林静媛支起身子，不明白怎么睡着了。同学的作品没完成，专注的学生对潮丝毫没有察觉，脚已经泡在水里。林静媛看看时间，还剩余十分钟，她起身走向海边，在一名外号叫“磁娃”女同学身边停了下来端详。

“有点像《第聂伯海上的月光》”林静媛笑着对“磁娃”说。

“磁娃”回头一笑，一对眸子闪闪发亮。“林教授，请你点评。”说着将画板伸到林静媛的眼前。画面的主题就是海边的落日，云层、海面的光被妗妗真实地表现了出来；不同层次的光共同构成了黄昏落日的画面，自然、真切。外行人乍一看，海面上的反光像配置了灯光才能产生这种奇妙效果，可见她把握物象特点的细敏、独特。

“不错。”林静媛对她赞赏道。她是她得意的学生，她偏爱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活泼可爱。在她的生活里只有静谧的月光和诗情画意，她生在亿万富翁的家里，除了歌舞生平，她从来不知道天下还有痛苦与不幸。一次她甚至悄悄地问林静媛：怎么才能找到痛苦。于是人们送她一个绰号叫“磁娃”。

“林教授，您注意到云没有，我总逃脱不了山里的云那种感觉。尤其在上色的时候，感觉和现实老是发生冲突，我无法摆脱老家落日的印象。林教授，您说我该怎么办？”

林静媛被问得愣在那儿，她理解“磁娃”的感受。“磁娃”在山区的家乡生活了18年，18年的印象不是两三年里能够从心里连根拔除的。比如她自已。所有的人物画都摆脱不了心底的那双眼睛和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光芒。很多次，她有意识是避开慑制她心灵的感觉，画面的效果往往令她生厌。只有把感受画在纸上，内心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衡。

“写生可以用临摹来抵制内心的感觉。”林静媛说。

“那样就特别难受。” “磁娃”噘着嘴说。

“你需要时间，时间会改变一切。”林静媛说着，心里苦苦的。

林静媛看看时间到了，便招呼着打点东西。他们在海滨海鲜馆里吃了晚饭，散伙时到了晚上8点钟。

林静媛喝了啤酒，这对她来说是少有的。她清楚地记得，唯一的一次就是陈坚石对她说嫁给他的时候。啤酒的冲击力超出了她的想象。那次她是醉了，而且醉了的感觉非常好。虽然此后她推说对酒太敏感，但那种飘飘欲仙的感受至今留在脑海里。今天喝酒是因为“磁娃”。“磁娃”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了，大家问纪念什么，她说纪念失恋。人们笑了，她也跟着笑。“磁娃”要求每个人必须喝，“每个人”也包括林教授。林静媛开始推托，到了同学都喝上劲地时候，就有了偏激的言词，她不得不喝。让林静媛喝酒还有一个原因：她想找回几年前陶醉的感觉，像“磁娃”寻觅痛苦一样感受残留的幸福。喝着喝着“磁娃”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人们都愣在那儿。“磁娃”说：

“原来痛苦这么难受呀！”

一句话，把林静媛说得心里直抽索。

林静媛的感受不是她先前想的，酒精的作用只能让她愈加痛苦与害怕。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芒芒的沼泽里，到处可能是深陷无底的泥淖令她无法伸足，她又像一个面壁的僧人，那怕是默颂也得小心翼翼。和唐美玲、秦珏、屈敏见面后，她隐约知道了陈坚石离开她的原因，个人的感情变得微不足道了，令他担忧的是陈坚石。陈坚石是个有信念的警察，他认定的事那怕是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从滨峰药业公司经理被杀，到找到她修象的肖军的牺牲，前后死了那么多人。昨天，她又知道了滨峰海滨山庄的枪战，歹徒竟想杀害秦珏。这就是说，尽管接近尾声，只要案件没破，危险时刻存在。这样一想，爱的牺牲也就微不足道了。

林静媛觉得头脑特别沉重，自己能听见太阳穴“砰砰”搏击声。她甚至没有洗漱，和衣躺到了床上，目光直对墙上的那双眼睛。朦胧中，那双眼睛成了蔚蓝色的海洋，她轻巧滑了进温暖的海洋里，像母亲怀里熟睡的婴儿。浪花抚着她的身子，耳边响起动人的催眠曲，正当她沉沉睡去的瞬间，突然海的远处滚动着强劲的波浪，渐渐如同一堵高不可攀城墙，海水里响起了震骇人心涛声。林静媛想逃避，显然来不及。她环顾四周，海上空无一人。浓重的黑云无声压了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拽水底，她感到沉闷，怎么也喘不过气来，她大声呼叫，却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忽然想到了死亡，死亡原来那么简单。她尽力了，生命不应当责怪他。于是，最后意识随着身子渐渐沉入黑暗的海底-----

秦珏给唐美玲打过电话，她什么也不能说。滨峰海滨山庄事发之后，她从屈敏那里知道了唐美玲已经取保候审。这样至少对她们威胁基本解除。她本想知道唐美玲下一步打算，并且怎样利用多年积累的资料。但是电话里唐美玲只字不提。唐美玲一直提防着，关键还是那些信息资料。唐美玲身处险境，这种危险不仅仅来自于郝江集团，还有政府内部。唐美玲开始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她过于自信了。任何一个想控制别的人，都可能会被别人控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秦珏知道，唐美玲一直是在利用她，她还利用了更多的人，尤其是四年前那起爆炸后被社会遗弃的孩子。这些人被分别送去学习后，大多数成为公司里的优秀职员。唐美玲没强迫其中任何一个人做什么，反而把他们的工作性质和应得的报酬说得清清楚楚。唐美玲的坦然和丰厚的待遇吸引了他们，她对他们的救助，成了他们不遗余力工作的内在动力。但唐美玲毕竟有自己的目的。

从外部看去，“皇后宫”和“青苹公司”的工作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青苹公司是一家注册的电脑信息公司，这样的公司在滨峰至少有上百家。他们工作就是搜集各类信息，然后通过分类汇总，提供给市场。不同的是唐美玲的信息渠更广，内容更丰富，更有市场价值。“皇后宫”却是滨峰数百家较大的综合娱乐城中的一座，他们从事着正当的服务行业，成为滨峰市第三产业里不可或缺消费性行业。不仅是“皇后宫”，在滨峰所有类似行业的桑拿城和歌舞厅里，都可以找到性服务的小姐。从事色情和性服务的女子，中国占着世界的绝对数。这一点，唐美玲没有对任何一名小姐隐瞒，也就是是说，这一切都是自愿的。但是唐美玲这样做真正的目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秦珏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和唐美玲的对话。那是阮虎牺牲的半个月后，秦珏正接小虎从学校里出来，唐美玲在她经过时打开车门。“上车吧。”唐美玲探险出身子对秦珏道，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秦珏犹豫了一下。唐美玲对她说：“他成不了英雄，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还有比推出一个甚至是十个英雄更加重要的事。”也许是小虎在场，唐美玲没提到阮虎的姓名。

车上，唐美玲没再说阮虎的事，只是和小虎开着玩笑。 还没到家，小虎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阿姨了。行前，秦珏让唐美玲上她家去，唐美玲谢绝了。唐美玲说，晚上9点钟，她请她到“皇后宫”喝咖啡。

阮虎牺牲的当天，陈坚石到过秦珏的家。陈坚石告诉秦珏牺牲的真实原因。当时陈坚石怀疑爆炸不一定是冲着阮虎，但可能和阮虎跟踪的对像有关。郝江集团有可能是杀人灭口。没想到的是，后来爆炸被确定为意外事故，而阮虎只是在工作中意外遇难。那时秦珏正式知道市里禁止公安机关介入调查的消息。秦珏还听说，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了处以上领导干部大会，要求干部门不听谣、不传谣、不信谣。陈坚石知道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正如唐美玲说的，在滨峰，还有比宣传英雄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是那个时候，秦珏想起阮虎留在茶几底下的工作包，看到了里面的笔记本。阮虎记载了那个星期里跟踪杀害制药厂厂长的过程，并且谈到了下步工作打算，可惜阮虎还没有把案子破了，自己连同犯罪嫌人全部被害。小三的死，让案子断了线。那时秦珏也增想把本子交给陈坚石，以便在确定阮虎牺牲的性质上有着更加充分的依据。但她后来没这么做。一是陈坚石是这起案子的负责人，阮虎的工作情况陈坚石应当知道；二是起案子已经被市里确认为“意外事故”，陈坚石四处奔波被认为违反组织纪律，市局记委已经立案调查。这种时候，那怕秦珏能给陈坚石一个真相，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了。何况阮虎记载的只是案件中的片言只语。秦珏失望了，但她没想到更加失望还在和唐美玲交谈之后。

“皇后宫”秦珏第一次进去。时近仲夏，里面凉爽异常，香粉四溢，秦珏从没想到过里面有那么多的美女，她们一个个身材修长，容貌姣好。秦珏觉得很不自在，好在领她进去的唐美玲一边与客人打着招呼，掩去许多客人的目光。

坐定后，唐美玲对仍旧惊讶的秦珏道：“你还没到过舞厅，那里的女子比茶室的多得多。这是个自由的地方，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得到。”唐美玲还告诉秦珏，舞厅里最豪华的包厢日收8万元，而且只收美金。唐美玲看着仍旧发呆的秦珏说道：“谁出得起钱，老板和官员。但是我没见过老板为自己掏8万美金消费一个晚上的，却愿意为官员一掷千金。“秦珏，讲这些与我们今天的话题有关，这是他们的即得利益，是他们优越感的依据。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不会在乎炸死多少人，是人为的还是意外的，任何一种死法都不会在他们的良心的里留下一点痕迹。秦珏，他们在任何灾难面前，都会权衡利弊，这个标准就是他们自己。我告诉你，阮虎死于谋杀，市委市政府不会承认这个事实。在滨峰，有一张巨大的网，网里的那只大蜘蛛就是郝江。他们在国企转型过程中，采用一切手段，兼并石油、交通、制药，并且想在建筑业上垄断滨峰甚至全省市场。这个转型过程，官员得到丰厚的好处，作为回报，相关部门睁眼闭眼让郝江侵吞了大量的国有资产。由此说来，一切逆动的都会被认作障碍，医药公司方经理的死是自然不过的事情。随着陈坚石和阮虎的案件的深入，发生爆炸也就顺理成章了。确认意外事故不影响创建国家级文明城市，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最关键的还是破了案子，他们可能会失去地位、金钱和美女。甚至是可怜的性命。你说，他们会怎么选择！”

“那么正义呢！阮虎的死一钱不值吗！”秦珏激动嚷道。

唐美玲望着秦珏，嘘声嘘气说：“政府的最高目标是GTP，企业的最终目的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政府、商人意志的一致性，利益，成了当今社会的道德标准。”

那时秦珏几乎绝望地看着唐美玲。她觉得对方的话与自己多年形成的道德观念格格不入，却没有现实的依据去驳斥她。

“既然我请你来，就会把一切告诉你。”唐美玲对她说。“阮虎的案子翻不了，永远也翻不了，只要他们还站在这个舞台上。这起案子牵涉得太远太高，靠陈坚石没有用，说不定还会把他自己搭进去。如果你想知道这个社会怎么了，想知道滨峰怎么了，歌舞厅是最好的地方，一切都不用我教你。”

秦珏愣在那儿了。唐美玲说：“喝完茶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唐美玲带着秦珏走进一间相当隐蔽的办公室，唐美玲打开遥控器。秦珏看到了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啃着一个半裸的年青女子的乳房，顿时头晕目眩起来。她扭开了头。

“这不是春宫片，他们正在‘东宫’做呢。你再看看那男的是谁。”秦珏红着脸扭过头，觉得那张胖脸挺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省委冯副书记一手提拨起来的。冯副书记在省委组织部当了多年的部长，退体的前三年，当了省委副书记，还一直分管组织。你看是不是他。”唐美玲一摁按纽，视屏跳动了一下。她看到了会场上正作报告的副省长。“怎么是他-----”秦珏说不下去了。

“还有更高的。”唐美玲说。她告诉秦珏，这位副省长每月来一次，每次换一名在校女本科生，还必须是处女。“你看到旁边那瓶了吗，‘路易十六’了吗？这瓶酒进口价是三万美金，这位先生在“东宫”的消费一次折合人民币42万。

那天秦珏满脑子迷惑，一切像是天方夜谭。这一切怎么可能。比如大学生怎么会愿意，比如谁为这位副书记出钱，比如有谁来管这种事。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美玲显然是看出她的心思了，她嫣然了一笑说：“不是每个女学生都有资格走进‘东宫’”的，除了处女，还有身材、相貌和肤色都要符合那位先生的要求。当然，作为交换，第二天早上女姓可以从总台领走一张卡，内存人民币3万元。只是有资格为这位先生出钱的人并不多。唐美玲没把话说下去。

也就是那次谈话的第三天，秦珏打通了唐美玲留给她的电话。秦珏并没有马上上班，而是在礼仪学校培训了三个月，当她成为‘东宫’的白领时，连唐美玲都为秦珏的美丽叫绝了。

秦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心里的道德底线没有垮掉，她和唐美玲的想法一致，只是各有各的目的罢了。

秦珏百般聊赖，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现在有足够的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她还有心愿未了，这么多年都下来了，到底为了什么。听陈坚石说一旦西区开发招投标落定，一切都将结束。苦痛没有结果，她秦珏不会心甘情愿。她要看到最后，笑到最后。

秦珏看看床上的儿子，心里涌起一股柔情。自从阮虎牺牲后，小虎一直嚷着要找爸爸，秦珏连骗带哄过了一个多月。阮虎牺牲的那年，小虎毕竟4岁了，4岁的小虎特别懂事，秦珏甚至觉得小虎看出她的心思了。那日睡觉前，小虎圆圆的眼睛望着秦珏问：“妈妈，爸爸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秦珏感到突然，忙责怪小虎不该胡思乱想。小虎却说：“妈妈，爸爸回不来还有小虎，我会保护你。”秦珏的心被深深地剌痛了，为了不让儿子看见她的眼泪，她熄灭了灯光，为儿子掖好被子，浑身却像筛子一样颤抖起来。“妈妈，长大了我会为爸爸报仇！”秦珏早已泣不成声了，她转达身冲出房间，躲在卫生间里大哭一场。

从那以后，除了在梦中，小虎从来也没有再提起过爸爸，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爸爸牺牲了，他等着自己快些长大，为爸爸报仇。小虎懂事让秦珏高兴又让秦珏担心，他失去了童年的应有的快乐，而作为母亲，永远也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尽管儿子只有8岁。

秦珏为儿子盖好被子，给林静媛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看看时间已是夜里10点了，她想林静媛可能在画室了，过了一会再打一次，还是没人接，秦珏悻悻地挂了电话。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孙红旗 　编辑: 宋晓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