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特殊身份》(7——12)
2011年2月3日 13:14
九
郝仁寰刚走进办公室,冯百方跟在后面。
“郝总,西城开发实行一次性招标,市委常委会刚刚通过。我们工作了将近一年,如果成功,值得我们好好庆贺。”冯百方低声对郝仁寰道。
“我们什么时间能拿到项目总标的。”
“这个有些困难。政府确定实行西城开发后,国土资源局一边收购储备土地,城市建筑规划局就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具体规划。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共有五家单位做标的,然后将每项工程标的统一报到城建局长那里。除此之外,市委市政府领导都不知道。但这不是主要的问题。”冯百方说到这里停住了口。
“什么?”郝仁寰看了一眼冯百方,不冷不热问道。
冯百方走到郝仁寰桌前。“城建局长并不知道各项工程的标的,更不知道总工程的投资总额。单个投资项目预算经公证封存后,直到投标后才能启封。这时间,各投标公司的投标书已经全部交到城建局的招标公司登记在册。”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但是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五组做标人,三组的负责人是我们的老朋友,这也是城市建设局长亲自安排的,另外两组没打过交道。但还有段时间,我想还是来得及。”
“你想怎么做?”郝仁寰问道。
“如果郝总想知道的更具体,我可以告诉您。”
“你说。”
“这也是郝总与令尊的分歧。我跟随令尊多年,从一把泥刀做到这个局面,并没有遵循现代人的法则,只是靠自己一步步拼打出来的。这里面少不得腥风血雨。到了这个年份,我们拥有了巨大的财富,人也随之老了,过去和今天应当有一个分水岭。这也是令尊所希望的。令尊把郝总送出国,学习发达国家管理经验,好让你干干净净接过集团公司,其用心良苦显而易见。凭借现在集团公司的牌子,加上与上层人物关系和对滨峰市发展的贡献,在滨峰,那怕是在全国,都可与任何一家集团公司一争高低。但理想归理想,现实就是理实。国外的管理体制再先进,中国的社会制度不同。把自由经济那一套管理模式用到中国经济领域里,您会觉得困难重重。中国的市场化只是刚刚开始,所以市场化前面还套着‘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什么,意味着统一的权力。一个市委书记可以决定一个局长的命运,同样可以决定这个局长管辖的任何一项重大工程,这样的管理理念就不会有真正的市场可言。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经济改革的悲剧。这样就给了我们一个选择的机会:利用权利,能拉则拉,不能拉则打。这套东西有些过时,但在中国,只要一个领导能够决定他下属任何人的命运,这种古老的方法永远也不会过时。”冯百方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他不是想看这位年轻总经理的反应,而是给总经理一个反应的机会。
郝仁寰没动,甚至连眉都没抬一下,他看着眼前比自己大近10多多岁的男人,判断着他话后的全部意思。对于集团争夺市场策略,冯百方没有在正式场合表过态。他虽然跟随父亲多年,也可以说郝氏集团有今天的殊荣,与他的努力有直接关系。但他在集团里并没有股份,只是他跟父亲多年和老谋深算,令很多下属公司经理敬畏。从冯百方的言行里,郝仁寰没有感觉到来自他那里的阻力。不管冯氏对郝江有多少贡献,也不管父亲对他有多少承诺,冯百方还只是郝江集团里的一个打工仔。
“你还没说完。”郝仁寰下巴抬了抬。示意他往下说。
冯百方点点头。“郝总,市场经济的进程不是靠一两个公司的意愿就能推进的,这是一种制度的变革,一种经济领域里彻底的革命。就像毛泽东一样,‘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在这以前,任何一家有远见的公司都不可能单凭市场做大自己的产业。在中国,不利用权力,不利用制度上的缺陷尽可能地扩大市场,等于把金子拱手让给对手。当我们想握手言和的时候,对手却采用卑劣手段进行还击。”
“爆炸的调查有什么结果。”郝仁寰突然问。
“总经理吩咐过的事,我一刻也没停止,现在有了一点眉目。”
郝仁寰挺着笔直的身子望着冯百方,疑惑中有一丝不信任。
“你说说。”
“4年前,政府拍卖市国贸大楼,滨峰的企业家人心浮动,甚至包括省外的一批集团公司也放言志在必夺。国贸之所以成为炙手货,是因为它是滨峰外经委的一家大型企业,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先后经营了40多年,这块牌子和直接出口权,是滨峰唯一的。国贸不能落入外省人之手,这是滨峰企业家一致共识,也是市委市政府内定的口径。在滨峰,能和郝江集团叫板的只有万财集团。万财集团总经理万金,原先是省交通厅厅长助理,主营高速和国家一级道路的修建,不论资金、设备和技术都相当雄厚。他手下有一个女人叫唐美玲,出道时是北峡县街头的妓女,但貌美惊人,被下派北峡县锻炼的万金副县长看中,曾将唐美玲招聘到县政府做打字工作,欲等机会将其转为国家公务人员。没想到唐美玲不堪寂寞,干了两个月就跑了出来。后来‘皇后宫’老板看中了她,送她到礼仪学校进修了三个月,拿了大专文凭。回来后变得风姿卓绝,混迹于政府官员之间。两年后,万金回到交通厅任职,直接把唐美玲招了过去。通过厅长接触了很多高层人物,。唐美玲是天生的外交家,在高层圈子里游刃有余。厅部级干部没有她不熟悉的。唐美玲为万金营得了万财集团总经理的位置,作为报答,万财集团命她为特别助理。就是这个女人,使得国贸的竞拍对我们十分不利。但是天助郝江。竞拍前,万金陪同相关部里领导出国,全权委托堂弟万生富负责竞拍事宜,不争气的是,竞拍前万生富在‘皇后宫’猥亵余振中女朋友,被路见不平的几个青年打伤致死,误了竞拍时间。此后,郝、万两家结下了不解之仇。”
“你是想告诉我,这次爆炸是万财的人干的。”郝仁寰挪挪身子问道。
“一开始我就这样推测,令尊也赞同我的想法。我们和万财叫劲多年,彼此了解一些。唐美玲手下养了一批社会劣迹青年,充当他们的打手。爆炸的事可能就是那些人干的。”
“是你认为还是你有证据。”郝仁寰看着冯百方。
“你先看看这个。”冯百方说着从袋里掏出几长纸,隔着桌子递了过去。
郝仁寰接过看了看,是几张笔记本的复印件,上头列着一串商品名称。“这是什么?”他抬眼问冯百方。
“一张购物清单。”
“购物清单。”
“购买的是制作炸弹用的零件。”
“哦,购物人是谁?”郝仁寰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艺术学院的一名学生。”
“学生。”郝仁寰将信将疑道。
“江西来的学生,他们都很穷,而且还是个孩子。”
“你是说学生参与了爆炸!”郝仁寰吃惊道。
“是的,但他不一定知道购买这些零件的用途。”
“那么学生呢?”
“昨晚被人杀死了。警察正在缉拿凶手。”
“杀了,这些人动作很神速,赶在了警察前面了。”郝仁寰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你怎么知道叫学生购买零件的是万金的人。”
“郝总,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只是推测。如果余振中不是坐牢,就活不到今天。尽管万生富的死连警察都说有意外因素,但万金不这么想。他们认定这是一个阴谋,目的就是阻止万生富参与竞标,好让郝江集团以最低的价格买下国贸大楼。这次爆炸是冲着余振中的。二、万财集团由于唐美玲,这些年订单不断,到去年,单就建筑方面的产值已经超过我们。今年为了向市委表示拿下西城改造工程的决心,一次性投入生产技术设备8000万元,成了滨峰呼声最高的竞标者。三、西城工程的招投标已进入关键时刻,最有实力气的还是郝江与万财集团,某种意义上讲,冤家路窄,三年多后再次狭路相逢。三年前是为了国贸大楼,三年后为了西城开发。这个时候令尊病了,郝江集团正在新老更替,这是多年来郝江集团关键的时候。杀害余振中,是万金给郝总您的一个下马威。”
“你这么想。”郝仁寰恢复了原先的姿态。
“这也是令尊的意思。”冯百方往后退了一步,鞠躬答道。
“那么,你把些情况告诉了警察,包括那名学生购买零件的事?”
“郝总,是警察告诉了我。”
郝仁寰皱眉看了冯百方一眼,觉得眼前这个人深不可测。
“好吧,你下步有什么打算?”郝仁寰问道。
冯百方吃了一惊,没想到郝仁寰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毕竟跟随郝江多年,现在老爷子还没怎么样呢,郝仁寰却想到了他的后路。这么想着,心里掠过一丝悲哀。但他脸上仍旧保持着那份谦恭。他后退一步,向郝仁寰深深鞠躬,用非常诚恳的态度道:“郝总,我跟随老爷子出生入死30多年,创下了郝江集团这份家当,看到了今天的荣耀,看到郝江接班人的自信,我心满意足了。”冯百方说着声音有些梗噎。他沉吟了半晌接着说道:“郝总,没有钱的苦我受过,我父亲病死的时候,我在全村挨家下跪磕头,是老爷子给的钱。从那时候起,我发誓要跟随老爷子一辈子。这些年他一直带着我,我们经历了太多,老爷子60多岁了,我们弄不懂经济上那些新词儿,只觉得这个时代走得太快,赶不上趟,老了。老爷子现在身体不好,退了位,我这个打前站的也该歇一歇了。还是让我陪着老爷子吧。”
郝仁寰看着他一直没吭声,等到他讲完了才简单地说:“你的请求我会考虑,先照旧干吧。”
冯百方点着头,一脸感激之情。“谢谢郝总。那么明明的事是不是还要继续?”
郝仁寰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没让你离开公司嘛。”
冯百方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时电话响了,郝仁寰听了一下叫住了冯百方:“你陪我去医院吧。”
冯百方下楼换了一身衣服,乘电梯到了一楼,郝仁寰的车子已经停到了门厅上。
“总经理,老爷子病情怎么样?”车上,冯百方小声问道。
“不好,他要我们去见他。”
冯百方不声不吭,低下头摸着泪水。
“我父亲一直很器重你。”郝仁寰双眼望着窗外问。
“我很惭愧。临到退位,还出了这样的大乱子。唉!这事我有责任,当初想方设法把余振中弄出来,只是想着里面日子不好过,没想到人家会下这样的毒手,还害了郝总---------”
“如果和万金的角色调换一下,你会对杀死堂弟的仇人下手吗?”
“只要有机会,我会,老爷子也会。”冯百方不加思考地说道。
郝仁寰对冯百方的回答没作表态。
“一会父亲要问到爆炸的事,你不要回答过于详细。”郝仁寰吩咐道。
“我明白了。”
说话间到了滨峰市医院,他们悄没声息走进病房,荆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郝江趟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才几天工夫,郝江脸上的肌肉全塌下去了,松弛的皮囊像和得过稀的面一样耷拉下来;病魔张着无数张嘴,吮吸着他的皮下脂肪;手臂上的关节粗大,如同干枯的竹节。他皮肤焦黄,很容易让人联系到死亡。郝仁寰快步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
郝江吃力地睁开眼,茫然望着郝仁寰,又闭上眼睛。
“爸爸。”郝仁寰又叫道。
“我一定是睡着了。”郝江低声道。
“爸,你的休息是最重要的。”郝仁寰对父亲道。
“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爸。”郝仁寰握住父亲的手。
“孩子,我现在还不会死,还没到时候。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还要看着你拿下西城的项目,不然我怎么去见你的母亲。”
“爸,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郝仁寰对父亲保证道。
“不是全力以赴,而是志在必得。你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项目上化那么多精力吗。”
郝仁寰望着父亲摇摇头。
“从拿下乡政府的楼房起家,承建市政府大楼成名,到拍下国贸大厦、组建滨峰第一家上市公司辉煌。这一切全偎依着政府。西城开发,是本届政府列入五年规划里的头号项目,拿下这个项目,不论从政策面还是资金来源,都不会有问题。政府立项,人大就会监督,书记、市长不会拿政绩开玩笑。你看过西城重建规划图了,人称是小香港。这个工程拿下了,在滨峰,在全国的建筑行业里,郝江集团永远是块黄金招牌。”
“我明白了。”
“孩子,做生意为赚钱,但不全是为了钱,有时候明知赔本也要干,那是做一件事。西城项目不仅可以赚到大钱,还能做成大事,这是在门口的机会。拿这样的项目,就不要顾及太多方式。这一点你要向冯叔多学着。”
“我明白了,出来前我还请教了冯叔。”郝仁寰接着话题说。
“这就好。”郝江停住口,喘了一口气。“百方,你过来。”
“郝总,我在这儿。”冯百方佝偻身子走到郝仁寰床前。
“明明的事弄清楚没有?”郝江望天花板问。
“很快就会清楚。”
“警察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专案组,部里和省厅三天两头来督查。”
“陈坚石呢,他干什么?”
“他是专案组的副指挥。关于余经理的事,他们领导找过他谈了一次。”
“让警察去查吧,你们也不能落在他们后头。真是毒蝎心肠呀,竟对孩子下手。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郝江眼含凶光,像一支满弓欲发的箭。
“老爷子,您要多休息,保重身休,这些事下人会去做。”冯百方说。
“唉,可惜得了这个病,不然谁敢呀!”顿了一会他继续道:“百方,仁寰初来乍到,对滨峰的事不了解,你要多帮他。郝江集团是你的家,你就是郝江集团的人,要像当年结拜一样,全身心地帮助仁寰。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郝江说完却把目光落在郝仁寰脸上。
“老爷子―――”冯百方流着泪跪在床前。“这么多年来,您一直照顾我,我感恩不尽。郝江集团需要我,百方就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说完呜呜哭出声。
“这我就放心了。”说着郝江伸出手让冯百方握住,冯百方感觉到手心里一团软软的东西。冯百方没动,看着郝江闭眼睡着了。
郝仁寰站在床前呆呆地望着父亲,泪水在眼里打滚。这具身躯已经很难让他辨别了,过去的父亲只剩下一点轮廓。父亲是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声音宏亮,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在郝仁寰眼里,父亲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背影,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见到父亲的面。郝仁寰和两个姐姐一样,都是由母亲带大的,父亲所能给予这个家庭的只有用之不尽的钱。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母亲死了,母亲死的时候父亲甚至不在她身边,等他从国外赶回来,母亲已经在殡仪馆冷冻仓里存放了三天。那是郝仁寰第一次看到父亲嚎啕大哭,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对这个家庭的一丝丝关爱。从那个时候起,他理解了父亲的“男人就是要干大事” 说法的含意了。直到现在,父亲都没有再娶。大学毕业郝仁寰留在美国哈佛大学,拿到了MBA工商管理博士学位,又在UPF公司担任6年总理助理,对于家庭,有一种西方式的生冷。现在趟在床上的父亲只有一副松散的骨架,如若不慎落在地上,这副骨架便会摔得粉碎。父亲一生熬尽了全部的能量,为他创建了巨大的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他做过什么,甚至犯过什么罪行,这一生,他都是成功的。
冯百方动了一下手指头,感觉到郝江交给他的是一团纸。他心里很平静,郝江把什么都说透了,哪怕到死,他也是郝江集团的人。他感激郝江,他给了他许许多的机会,让他在这个世上风光无限。现在郝江将不久于人世,他当着郝仁寰的面,把话说到绝处了。看来老爷子的确没有违背“月下之约”。转念一想,他马上恢复了镇静。任何思想只要渗入感情,就会失去主张,变得混乱不堪。
冯百方又动了一下手指头,心里猜着这张纸里写着什么。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还要干一件大事,这件事他早晚要干,为的是最后的了结,不然的话,郝江不会安静地离开。只有干完了这件事,才能让郝仁寰从头开始。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也算是最后的机会。
冯百方叫过荆勇,对他说吩咐了几句,然后跟着郝仁寰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前,冯百方打开纸团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不择手段”四个字。他猜得一点不错。见四处无人,他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孙红旗
编辑:
詹元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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