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特殊身份》(7——12)
2011年2月3日 13:14
特殊身份
七
使用的爆炸装置太普通,越是普通的就越难找。滨峰市区没有民用炸药仓库,只有县里才有爆破作业队。到厂家购买炸药,必须要公安机关开出购买证和准运证,入库的数量要与两证相符。爆破作业队是由公安机关发给许可证的,使用炸药要经过公安批准,现场作业要有登记,用不完的当天应当退回到仓库。尽管制度严谨,还是有漏洞。这个漏洞往往出在具体使用环节上。一个炮眼装三节炸药,却登记四节。从作业点上一点点刳下来,非常难掌握。经省厅和部里专家分析,爆炸现场仅仅使用了半节药炸,巨大的爆炸主要引爆了汽油箱。
自立案开始,专案组派出了30名警察到各县局了解炸药来源,尽管线索很多,却没有一条是像样的。
定时装置因为强大的爆炸力,很多零件已经消失,从现场找到的17个零件,大致恢复了原先的装置。这些零件在商店里基本买得到,而且因为货物小,价格便宜,很难让店主记住购买者的特征。好在专家组认定,制作这样的炸弹应当在十日之内,因为十天前郝明明还在美国,而郝江还没有住进医院。通过几天的排摸调查,有两处商店里的售货被确认,少数零件是他们店里购买的,购货的是一名年青人。两处描述那个年青人的年龄、相貌基本相同。这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又是年轻人。陈坚石想起了青蛙、鬼头、四扒和毛子。根据两名售货员的口述,年轻人被画了像。警察天天在社区里转,这名可疑的年轻就是浮不起来。于是大家对画像产生了怀疑。负责画像是支队的齐军,是名年轻的警察,听到同事的议论心里很窝火,那天晚上,他换了便装,夹着画像,开车带着店主赶到了美院。美院保卫科的同志把他带到林静媛的画室,她正专心致志地画一幅人像。看到保卫科的同志来,忙用画布盖上,粗糙地拭了一下手问:“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齐军说明来意,林静媛显得很冷漠。齐军把案子的大概情况向林静媛作了介绍。林静媛犹豫片刻,让那位女老板背着原先的画再重述一遍。完了她对齐军说:“眼睛,问题出在眼睛上。”说着拿过画笔:“如果眼白的空间再小一点,视角再集中一点,效果可能会好些。”林静媛边说边用画笔在齐军原先的画上点了几笔,然后交给了店老板,没想她惊讶地叫起来:“就是他”。
“林老师,您真是神了。”齐军激动道。
“熟能生巧。”林静媛淡淡地说。
齐军叫店老板先走。对林静媛道:“如果您允许,我想跟林老师深造。”
林静媛摇摇头。
齐军有些失望道:“我知道我还不行,可我会很用功。”
“不,你不理解。”
“这个,这个我有些不明白。”
“好了,如果有机会我会考虑的。”
林静媛的话总算给了齐军面子。他一再道谢,正准备出来,无意中看到了墙上的画。那些画几乎是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好熟悉。是陈坚石支队长。他禁不住问:“林老师,您画的人很像我的领导。”
“不,他只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哦,我们支队可不平常。他是全省有名的破案专家,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他写的论文在全国多次获奖;他是警察学校的名誉教授,公安部特级警察,全国十佳青年候选人。”
“这样的人肯定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林静媛不冷不热道。
“林老师,怎么能这么说。”齐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林静媛,慷慨陈词道:“他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庭,心中却装着滨峰市数百万个家庭;他虽然没有爱人,可滨峰的市民就是他最爱的人。他不仅仅是优秀的警察,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他的痛苦和所承受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林静媛看着眼前年青的警察,心里像针扎的一样。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得罪你的领导。”
“没什么,忍辱负重是中国警察的本质。再见了。”齐军说着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美院,齐军心里才狠狠骂了一句。这样的品质,我还不想学呢。走着瞧,死了张屠夫,就得吃连毛肉呀。这么一骂心情好了起来。他吹着口哨,启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延安大道行驶,齐军心里充满着自豪感。他是一名普通警察,他这位普通警察能在一个非常的场合,面对一名出色的教授为自己的领导辩护,他感到骄傲。他崇敬陈支,虽然他考上了警察学校,但对警察的认识从来就是模糊的。直到陈支到学校里讲课。陈支队长并没有讲侦探技巧,也没有讲他破案故事。他只是讲警察。他说中国只有两种警察,一种是好警察,一种是坏警察,没有不好不坏的警察。警察的本质就爱憎分明。对悲不悯,对恶不恨,就是一个坏警察!从那以后,他才真正懂得警察的含意。
齐军开着车,崇高感让他忘记了刚才的愤怒。人行道上挽着一对对男女,棕榈树的石凳上不少情侣相拥接吻。齐军心里痒痒的。明天是星期六,领导批准他有半天的休息,他和女朋友约好,今天晚上10点一同看通宵电影。起女朋友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柔情。他觉得她是天下最漂亮最可爱女孩了,她的肤色,她的脸蛋,她的身材,她的微笑,每一点都令他陶醉。只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可每次见面都会令他心旷神怡,拥有她真好。
齐军看看时间,正好8点20分,把车停到局里,然后打的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到电影院,时间有些紧。心里一急,车子下了延安路,拐进了向阳胡同。出了胡同,前面是林苑小区的公园。公园里一片片榕树,一棵树有千万条根,把个公园锁得密密匝匝。齐军正要驶出公园,忽然看到园子里有三人在厮打。他刹住车子,跳了下去,看清两个年青人在打另一个年青人:“住手。”他叫道。那两人愣了一下。其中一个抱住被打的年青人,手还拍着他的背。被抱的青年像患软骨病一样,整个倚在对方身上。“他喝醉了,我们是想扶他回家,可他说还要喝。不信你看。”
齐军走了过去,明明看到是打来着。他将信将疑地扶住醉了的人,想扳过他的身子,却闻到一股腥味扑鼻而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男人抽出手,齐军看到一把沾满血迹的刀子捅了过来,他觉得胸口一紧,仰面重重倒了下去。
一切变得无声起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看到了天空。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轻轻地跳跃着,变幻出许许多多的弧线,弧线像发丝、像飘带缓慢地飞舞,离他越来越远。突然,天边的最深处推出一双美丽的眼睛,那是他的女朋友丽丽。丽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像是述说着一个遥远的梦,梦的意境是他和丽丽共同营建的,他希望能走进她的梦里,享受着一掬温馨,一片芳香。然而,丽丽的眼睛慢慢闭上了,身上灼热的液体即将流尽,创口开始干枯,身体渐渐变冷,紧接着是一片地狱般的黑暗。
今天又要失约了,他最后想到。
陈坚石是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电话的。时间是晚上9.30分。赶到现场时,向阳胡同已经警戒。市局和分局的技术人员忙碌着看现场。齐军开出的0牌警车停在他倒下不远的路边,车门开着,副驾上放着林静媛修改过的画像。屈敏说:“齐军正胸被捅了一刀,已经牺牲。”说着她把头扭到一边。
陈坚石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齐军身边还倒着一具尸体。
“发案时间大约在晚8点左右。发现现场的是林苑社区副主任。分局巡警先到,看到车牌打了我电话。另一名死者不到20岁,身份还没查清。死前有过搏斗,身上有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左胸,尖刀就扔在齐军尸体身边。昨天下过雨,地上有明显的脚印,现场应当还有两个人。步法专家正在察看现场。”屈敏在一旁汇报说。
技术大队罗大队长匆匆赶到了。他脸色苍白,神情十分沮丧。
“齐军执行什么任务?”陈坚石问。
“他带着画像找美院老师。”罗大说着从车子上拿出画夹看看了,皱着眉头说:“他听说画像有问题,专门请目击者一同到美院,你们看,这里作了两处修改。”罗大指给陈坚石看。
“陈支。”屈敏叫道。“我注意到,被杀的男人很像齐军画的男人!”
陈坚石皱起眉头。接着快步走进林子,看了一会。“极有可能。”陈坚石说着扭头对罗大队命令道:“马上把死者照片发到个派出所,重点放在林苑小区,找到住处,马上搜查。
公安部督案组是下午赶到滨峰的,陪同的还有省厅的廖宇生总队长。他们主要是了解5.7大案的侦破情况,指导侦察进展。技术大队的齐军被杀的当晚11点,向局长召集各相关部门领导在多功能厅小会议厅进行案情分折会。会前向局长建议大家为牺牲的齐军默哀。
罗大队道:“各位领导,案发经过已发到各位手里,我只介绍现场情况。案发现场位于林苑社区向阳胡同以北,林苑公园以南,离胡同路只有12米。中心现场有两具尸体,一把尖刀,血迹和凌乱的脚印。一具是大队的技术员齐军,今年24岁,公安大学毕业,分配后从事模拟画像和文字鉴定工作。另一名身份不详。年龄大约在18至20之间。我们称2号尸体。2号尸体身中三刀,死前有明显搏斗;齐军身上只有一刀,刺中心脏。榕树林应当是第一现场。现场还有两个人,根据刀法和行走脚步判断,另两个人年龄在20至25之间,一名身高160公分,一名170公分。两人作案后,跑过榕树林,混入向阳北路。现场丢弃的刀经过化验,上面的血迹是齐军和二号尸体的。可以认定是作案工具。两嫌疑人脚印铸了膏模,鞋子开始排查。现场最有价值的是2号尸体掌心的三根头发,既不是齐军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头发的发根完整,很有可能是搏斗时从凶手头上扯下来。我们已经送检。现场情况就是这些。”罗大讲完坐了下来。
屈敏接过话题。“今天晚饭后,齐军与目击者到美术学院修改画5.7爆炸案犯罪疑人模拟画像。从美院出来,是晚上8点钟左右。因为明天是周末,罗大同意明天放齐军半天假。我们在齐军衣袋里找到了两张今晚十点的通宵电影票。我们分析,齐军是为了赶时间才走向阳胡同的。齐军被害,我们有两种推断,一是齐军路过时看到了5.7爆炸案的嫌疑人,下车抓捕,被他同伙杀害;二是看到另两名案犯行凶,齐军上前制止,突然被杀害。从现场看,齐军车门开着,下车后往前走了8米,在他倒下前方没有齐军有脚印,说明没有和凶手搏斗。齐军开的是0牌车,现场的角度很难看出是警车,凶手杀害齐军后没带走作案工具,跑步离开现场,可见慌乱程度。因此我们认定,凶手的目标是5.7爆炸案购买爆炸器材的人员,目的是杀人灭口,恰巧被齐军遇上。”
“什么理由肯定,2号尸体是你们找的人。”公安部侦察局王赋问。
“画像和2号尸体的相象程度。”屈敏答。
“这只能是推测,不是科学的结论。”王赋道。
“是的,材料有限。陈支已经下令,全力查清2号尸体身份。”屈敏解释说。
“杀害齐军,没有现场目击人,寻找他们比清查2号尸体身份更难,你们支队有什么安排。”省厅廖宇生总队长问陈坚石道。
“只要找到嫌疑人,就能证明他犯罪。我们想从有犯罪前科的人入手。”陈坚石答道。“有人在利用这个城市的青年人,他们的年龄在18至25岁之间,大多是未能考上大学和进城打工者。他们采取不同的手段诱骗他们上当,根据需要,指使他们进行不同的犯罪活动,很多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凶手自带着凶器,杀害2号,应当是陷得很深的案犯。他们不仅杀人灭口,还杀害突然出现的齐军。因此判断他们有过犯罪前科。”陈坚石回答,脸上没一点表情。
“在力量布置上我们尊重5.7专案组集体意见,负责寻找购买爆炸器材对象的侦查员,与齐军被害案合并。明确2号尸体身份后,再作调整。”向局长对王赋和廖宇生道。
“我看可以。”王赋点头说。“5.7爆炸案有相当的难度,调查过程要集思广益,要有证据意识。破案不仅是抓人,法院要判,要靠证据说话。部领导对5.7爆炸案十分关注,齐军被杀案部长也作了批示,你们要好好总结。”公安部王赋对向局长说。
“好的,齐军这名警察不错,到时政治部要拿出材料。”向局长的话没说完,陈坚石的电话响起来了。陈坚石接完电话,走到向局长身边轻声道:“齐军的父母和女朋友丽丽接到了。”局长点了点头。“我看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请省厅对现场提取的物证抓紧鉴定,以便我们及时调查。散会吧。”
陈坚石跟着局长走出小会议室,屈敏在身后拉了陈坚石一把轻声说:“陈支,2号尸体身份找到了。”
“找到了?”
“他是艺术学院导演系的学生,18岁,叫项艺工。”
陈坚石皱着眉头望着屈敏。“他住在哪?”
“在他父亲那里。林苑社区向阳胡同乙八号二幢4单元一楼。”
陈坚石望了一局长,想了一下快步走上去。
“局长,我和屈敏必须出去一趟,齐军父母请政治部和罗大接待好,我们办完事就回来。”
局长看了他们一眼说:“去吧,我和主任过去。”
驱车赶到项工艺家里,大案队民警正在做笔录。这是套一室一厅的老式房子,总共不到40平米,里面除了项工艺父子外,还住了三家民工。客厅被一隔两半,住着项工艺的父亲和另一对夫妻;小房间同样被隔开,住着两对夫妻。他们都是从江西来的老乡。民警告诉陈坚石:“项工艺父子是江西景德镇人,去年项工艺考到了滨峰艺术学院导演系,父亲为了让儿子有钱读书,专门到城里打工。项工艺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回到这里与父亲住上一晚,第二天早上赶回学校。但是今天晚上没来。11点派出所和支队民警到这里检查,项工艺父亲一眼就认出儿子的像片。”
“搜查情况怎么样。”陈坚石问。
民警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
“学校那边?”陈坚石说
“还没来得及。”
“好吧,你们继续。”
陈坚石和屈敏赶到学校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好在保安没睡。说明来意,陈坚石直接打电话给项工艺的班主任。等她从家里赶来时,陈坚石已在保安的带领下,找到了项工艺的寝室。
班主任不过30岁,中戏毕业,听说拍过一部不出名的电影。她检查了陈坚石的证件,叩开303寝室的门,里面的同学一个个从梦中惊醒。室内6张高低床,本市的都已回家,只有4名同学留住。看到班主任领着两名警察,4个同学穿起衣服从床上遛了下来。
屈敏与班主任一起检查项工艺的行李物品,陈坚石把他们叫到一边问着话。同学都说项工艺学习勤奋,平常助人为乐。因为家庭比较困难,省吃俭用,十分节约。他每个星期六要到父亲那里,近日也没有发现反常。问到平日交往时,一个同学说。两个月前,项工艺曾到劳动就业介绍所去过,介绍所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可能和旅游有关。
“为什么这么说?”陈坚石总问,
“项工艺曾告诉过我,公司让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商场和景点,干得好了,双休日可以拿到两百元的报酬,一个月下来可以赚七八百元,这样父亲就可以回家照顾母亲了。”
“他去了?”
“是的,双休日照着市区图逛街,然后记笔记。”同学说。
“这么好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去。”陈坚石问。
“老板说,项工艺没有义务介绍新人。”
说着屈敏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脸上流露出收获的表情。
陈坚石向班主任告别,班主任犹豫了一下问道。“尽管你们是警察,可半夜里到学校,又拿来走学生的东西,我怎么解释。可不可以问一下,项工艺同学出了什么问题,让我对上对下有个交待。”班主任坚定地望着陈坚石。
陈坚石点点头道:“您问了,我应当说。五个小时前,项工艺同学在本市的榕树林里被杀了。”
班主任和学生惊得张着大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日还是班主任如梦初醒。她拖着长音,做了个下砍的手势问道:“被杀!”
“他的尸体还在警察的监护之下,明天您告诉校领导,我们再具体交谈。”
八
陈坚石让屈敏先回去,自己到了办公室。单身的日子方便的有两点,一是吃,二是睡。饿了随便弄点食品,只要填饱肚子;困了只需三尺平地就行。办公室是陈坚石的半个家,沙发是他的整张床,柜子里的方便面是他全部的食物。他想今晚把项工艺的笔记看完,找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上了三楼,给支队值班室打了电话,民警开门出来。陈坚石问齐军的父母怎样。民警说父母很不错。齐军父亲参加过自卫反击战,负过伤,那时候正和他母亲热恋,母亲一个人跑到部队医院,照顾他父亲。他们都经受过生与死的考验。但是齐军的女朋友丽丽没能支持住,晕倒后被送到了医院。
陈坚石咬着牙,问明了丽丽就诊医院走下楼去。
繁星在天上闪烁,很亮,却无声息。车子在街上行驶着,嗡嗡地搅动着他的思绪,从丽丽身上,他想到了林静媛。他们爱得缠绵,爱得深邃,精粹的爱只是想把自己切成碎片奉献给对方。越是这样,陈坚石就越是用心去呵护她,不想对她有一丁点的伤害。他希望她幸福美满,生活中没有一点郁闷,一丝伤感。永远像她眼里蓄着的那汪纯净的水,平静而又安详。但是事与愿违啊。他美好的愿望成了唯一伤害的理由,缠绵的爱拧成一条结实的鞭子,无情抽打着她的心,呵护化作一注注辛辣的水,又在创口上四溢。他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她。他不知道这样的僵持还要多久,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案件需要侦破,也许永无尽止。爱真是个美丽的字眼,但对于他只是闪着七色的泡沫,经不起严酷的刀光剑影,一切刚刚拥有,便溘然逝去。
有一块坚硬的石头,一直堵在他的心里,这一堵就是四年。
他只有自己扛着。
医院里,护士站一片忙碌,只见脚步急促,白大卦无声地飘舞。看样子是重症室的病人在急救。只是一会,医生护士鱼贯而出,骤然而起的哭泣响彻整个楼层。生与死的过度只是眨眼的瞬间。
陈坚石走进护士站,问起丽丽的病情,医生告诉他四个字:“深度刺激”。
丽丽的病房虚掩着,推进门去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想必是丽丽的母亲。
陈坚石自我介绍。丽丽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你们当警察的说走就走了,这是什么职业呀!”
陈坚石无言以对。
抹了一把泪,母亲止住了哭声。“多好的小伙,丽丽爱得很深,他这些天没来家里,把她急的。本来说好的,现在应当在电影院看通宵电影。”说着她叹了气道:“这种工作谁家父母会放心,谁家的女儿肯嫁。这以前我还以为影视里才有,做梦也想不到会轮着我的儿女。齐军的父母怎么办,我的女儿怎么办。”说着又抹泪。
这时丽丽醒来了,她睁着大眼看着陈坚石,眼睛里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丽丽,你醒了,妈都急死了。”
丽丽没动,还是那样望着陈坚石。
“丽丽,我是陈坚石,我们常见面,还一起吃过饭。”陈坚石走上前对丽丽轻声道。
“你为什么又失约,我等了你半天。”丽丽梦呓般对陈坚石道。大大的眼睛竟然空洞无物。
“丽丽,当刑警常失约,有时甚至是性命之约。”
“可是你不能,你是月亮,我是星星。我看到你了,那里尽管有一片乌云,可我还是看到你了。”丽丽说着紧紧抓紧住陈坚石的手,试图擎起身子,指甲深深掐在陈坚石的肉里。
陈坚石两腮酸痛,才觉得自己肌肉在痉挛。
“这怎么是好,宝贝女儿,你可是我的命根呀。”丽丽母亲友说着伸手摁床头的铃。
“月亮消失了,被风吹走了,你又失约了,星星再也没有光泽了。天好黑呀,亲爱的你冷吗?伸出你的脚,用我的胸口为你取暖,就像你以前出征回来一样。你看呀,你的脚多冷呀,你说你在冰天雪地里趴了一夜,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只是你不能再失约,我会伤心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丽丽声音越来越小,慢慢闭上眼睛。丽丽的母亲大叫声叫喊医生,陈坚石制止了她。
“她睡着了。”他说。
丽丽的母将信将疑。医生走进病房不高兴地说,最好让她多休息。
再次回到办公室,夜已经很深,两个夜晚没合眼,陈坚石没一点睡意。他冲了一包方便面,趟到沙发上,翻开项工艺厚厚的日记本。
日记记载了项工艺到艺校后认为有趣的事。诸如有名望的老师,演艺界的名人,导演课的心得,父亲的敬重等。笔记不长,抓住要点,言简意赅。陈坚石把日子选在同学说的找工作以后。终于从几段日记里找到了他被杀的依据。
3月1日 星期六 多云
爸又病了,他营养不良,还有劳累。我只有劝,但我们要活着,还要读书,劝有什么用。病了还得扛着。这就是我爸,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想终止学业,可那是我的钟爱;我想帮助我爸,学业又不能放弃。
矛盾。
我劝爸今天别去,他不肯,说一天不做少20块钱。我说我去代。爸哭了。他说孩子,我们是挣扎在这个世上,这是没知识的命。你不好好学习,帮我做工,你,你的儿子,还有你儿子的儿子,永远摆脱不了挣扎的苦命。
听了爸的话,我也哭了。
总要做点什么,既不耽误学业,也要有所收入。
爸走后,我去了劳务市场,一无所获。
3月2日 星期天 小雨
爸的病没有好转,可还得去上工。望着佝着身子走出去的爸,我心如刀绞。
如果有双休日的工作,那怕是微薄的收入我也干。但是没有。
走了几家劳务市场,同样一个调子,学历、资历、成果。我感受到“饥寒无廉耻”的含意了。不过总有好心人。“我看了你半天了,你找工作。”一个男人说。他30多岁,高个,短发,嘴唇有点厚。我介绍自己。他说:“你要在两个月内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到时候我公司专门给你安排双休日的近导。每天可以赚一百块钱。”
我心花怒放。
我拿到了一张卡,里面有两百元钱。说是这两月的公交费。我买了城区图,化了一个小时确定行走线路。我想不仅双休日,晚上也可以上街,这样进度会快些。
3月26日 星期五 晴
生活变得美好起来。因为有了目标。我没去过公司,甚至不知道公司的名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月后我能养活自己。我熟悉了三个社区,最难的是鳞次栉比的小店。尤其是南区,全是些没有个性的老式房子。听说要拆了,拆了后我就是南区老城的活地图了。
4月1目 星期四 晴
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息,我曾告诉他学校的电话,不会把我给忘记了。我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话说回来,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给你两百元钱,才一个月嘛,真是庸人自扰。行程过半,令我有些激动。
5月1日 星期六 阴
放长假了,昨晚接到了电话,说要对我测验。用一天时间购买27样商品。我在电话里记着,都是些艰涩难记小东西,和旅游挨不上边。这种考试太苛刻了。反过来一想,把购买这些小商品的位置记住了,何况其它。商品跑了9家店。直到下午3点购完,离规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照吩咐在街上叫了的,把货和地点给了他。南区文化街北巷210-98号。哈哈,那是的一家寄卖店。我成了滨峰通!
卡上多了三百元,是对合格的奖励。
往后的日记多是梦幻般的记事,对每月800元怎么开支,可谓是浮想联翩。但有一点项工艺十分明确,就是让父亲回老家。家里有10多亩地,还有山林,种粮不再交税,农民的日子会好起来。这样他每月寄400元回家,自己留下400元,除了吃饭还可以买书。
日记一直记到5月6日,往后就是空白。
项工艺怎么也想不到,时过5天,他的生命和日记一样,永远终结。
项工艺的日记提供了以下线索:证明5.7爆炸案的定时装置是项工艺购置的,杀害项工艺的人就是实施爆炸的人之一,目的是杀人灭口。根据项工艺记录和鬼头口供,指使青蛙、四扒他们杀害万生富的和制造5·7爆炸案是同一个人;南区文化街北巷210-98号寄卖店,犯罪嫌疑人曾取过项工艺购买的零件;这个神秘人物可能用同样的方法,收买过更多的青年。
这一切都可能吗,一个尖锐的矛盾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先前的判断。
假设神秘人属于郝江集团,不可能杀死郝明明;属于万财集团,不可能杀死万生富。一边是孙儿,一边是堂弟,都不会拿刀往心口上戳!
杀死万生富,郝江集团受益;杀死郝明明和余振中,受益者却显示不出来。
还有第三者,不论杀死郝明明还是万生富,都能从中得到重大的好处。
天都快亮了,陈坚石却无法入睡。他干脆起来,推开了窗户,滨峰还锁在重重的暮色之中。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深度呼吸,感受到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朦胧中的城市像刚刚开拓的莽苍,安谧中透着蓬勃的朝气。第一座房屋,第一家工厂,第一条桥梁,第一爿商店,第一艘船只,第一辆车子,风风雨雨,苍桑更替。现在,这个城市已发展成高度现代化城市,前后不过30年。经济全球化,开拓资本市场,引进高新技术,增强项目合作,促进管理现代化。社会经济的发展,靠的是政策与资本市场,靠的是稳定。仅仅是30年的时间呀,他的发展速度超过了古老的数千年。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在争夺市场过程中,投机取巧,铤而走险,像白蛉一样吮吸着春天里茁壮生长的植物汁液。生态需要鸟类,生物链是一种自然法则,何况社会。这个社会,有人会做出牺牲,就像阮虎、齐军一样。还有活得更痛苦的亲人。
想到这里,陈坚石觉得有一丝悲壮。
很多战友负了伤,还有很多战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正如丽丽的母亲说的:“警察说走就走了。”走的死得其所,没走的还要继续战斗,这是警察的职业道德。
陈坚石任凭自己的思绪如脱疆的野马,无拘无束地在草原上奔驰,无意识的放纵带来一种心旷神怡的安详,一种瞬间的懈怠,当他从这种状态下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会觉得浑身轻松。
天亮了,大地通明,太阳以其光辉驱散着重雾,蓬蓬勃勃从东方升起,又是一个晴天。
上班时间没到,大楼里就热闹了起来。有人敲门,肯定是屈敏。
“又猫办公室。”屈敏问。
陈坚石没回答。
“这样下去不行,你会累垮的。”屈敏焦急道。
“说事吧。”陈坚石面无表情道。
屈敏呆了一会,眼眶里转着委屈的泪水。“好吧。”她叹声答。
“齐军被杀和5.7爆炸案可以合并。”陈坚石说。
“我们的推测还是对的。”屈敏答。
“下步要做的是:一要查清项工艺记的那个寄卖店,查找取包裹的人。二讯速排查一高一矮的两个青年人。要把查找幕后神秘人物为重点。不然的话,这座城市还会有人被莫明其妙地杀害。我想应当画出神秘人物的模拟画像。”
“是。”屈敏转身,电话铃在她身边响了。屈敏看了一眼陈坚石,见他没动,拿起了电话。
“是的,是刑警支队。你找谁?找齐军-------你有什么事。”对方在回答她的提问,屈敏听着,不时微微点头。
“你稍等。”屈敏把电话递给陈坚石说:“是美院的,昨天齐军就是找她改的模拟画。她说要找齐军道歉,还要带他这个徒弟。”
“告诉她,齐军牺牲了。”
“我怎么能这样说。”屈敏为难地望着陈坚石。
陈坚石接过电话,对着话筒道:“说。”
“是齐军吗,昨天对不起了。我不是有意讽刺你的陈支队长呀。你说的那番话是对的,我想,一个民警能在背后奋起捍卫自己的上司,可见他的个人魅力。”
陈坚石脸色苍白,感觉到眼睛湿润。他强忍着,一字一句说道:“齐军昨晚牺牲了!”说完挂电话。
屈敏扭开头。
“工作去吧。”陈坚石挥挥手。
屈敏犹豫地站在那儿,她知道电话是林静媛打的,陈坚石情感波动,是她从来也没见到过的。市局刑侦支队成立不到10年,已经有3名战友牺牲,6名战友负伤,其中一名终身残疾。在她来支队前,阮虎副大队长被炸得面目全非。阮虎当时结婚才6个月,妻了秦珏已经有了身孕。秦珏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四年来一直没嫁。屈敏多次见过她,多是在陵墓前悼念阮虎牺牲的日子。对于阮虎的牺牲,陈坚石一直没有卸下心内的愧疚,现在齐军又牺牲了,撂下女朋友丽丽,直到今天早上,她的精神还是处于紊乱状态。这些现状,都会在接到林静媛的电话时产生联想。
“你还有什么事?”陈坚石突然问。
“哦,没有了,那我走了。”
屈敏刚布置完工作,一个文静的女人出现在她的门口。
“您找谁?”屈敏问。
“我不知道该找谁。”那女人答。
“那您是谁?”
“我是美院的老师,昨天我帮助过齐军,听说他牺牲了。”
“您是林教授。”屈敏望着眼前漂亮的女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林静媛点点头,“是我。”
“您先坐,我沏茶。”
“谢谢。”林静媛接过茶道。
“齐军是在美院回来的路上牺牲的,被同时杀害的还有模拟画上的人。”屈敏坐在林静媛身边说。
“我很难过,虽然我们只是见过一面。”
屈敏不语,她想起齐军那张苍白的脸,他身上的血完全流干了。“这就是警察职业,全国每天都一两名警察牺牲,每小时都有警察负伤。”
林静媛点点头。“凶手抓到了没有?”
“没有。”
“我不知道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林静媛诚恳地说。
“我们正需要画一幅模拟画像,但您毕竟是非警务人员,不知道陈支队长会不会同意。”屈敏故意提到陈坚石。
“这是我自愿的,不需要谁同意。”林静媛冷冷道。
“林教授。”屈敏变了声调,柔情地望着林静媛。“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林静媛叹了一口气答。
“你们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像是约法三章似的。我知道你们过去一些事,很动人,那么艰难都挺过来了,可见你们有很深的感情,为什么又突然中断了,问题出在哪?”
“我也想了很多年,无法想通。也许他另有所爱。”林静媛说。
“这一点我清楚,完全不可能,他吃睡几乎都在办公室,这里成了他的家。他心里只想着案件,面对犯罪和自己战友的牺牲,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他心里装的就是这些。”
“那么我成了他的累赘。”
屈敏无从回答,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在阮虎牺牲后彻底断绝的,陈坚石肯定有他的想法。那起爆炸被确定为雷电引发的意外灾害,这不仅是现场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证明犯罪的存在,还有上面的决定。那以后滨峰被确定多雷区。但是陈坚石从来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调查。也许他知道更多的内幕,不愿因为连累他至爱的人。屈敏不能说出这种想法,对普通人来说,这种理由很难令人信服,林静媛毕竟不是警察。
“林教授,我能告诉你的是,陈坚石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并不多。我想你们缺少勾通。”
林静媛摇摇头道:“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说到沟通,4年里有很多的时间和机会。在得到合理解释之前,我的电话号码不会更换。但是我没有接到一个电话,那怕是一条简短的信息。”
屈敏想了想说:“林教授,你看到了,齐军是个多好的小伙子。从你那里回来,本来和女朋友看通宵电影的,在路上牺牲了。两家的老人痛不欲生,女朋友丽丽受刺激过度至今神志不清。陈坚石的同学,得力助手阮虎,也就是我的前任,在侦破一起大案中遇炸身亡。他夫人带着孩子到现在也没嫁,过着没人能想得到的日子。”屈敏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好一会她才说:“还有许许多多负伤的战友,因为负伤,具体的生活困难谁也帮不了,一切得靠自己挺着,个个都是煎熬着过日子。看到这些,我们做警察的都有一种愧疚感。陈坚石的工作是走在生死线上,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要取他的性命。如果陈坚石真的爱你,是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委屈的。所以我说他是个十分负责任的男人。”
林静媛望着屈敏道:“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是不是包括对爱负责。如果唇齿相依的人已经度过了最为艰苦的时候,还会畏惧死亡的威胁吗。我怎么能接受你的解释和陈坚石的行为!”
“理解警察很困难,就像我先生,一同生活5年,也没明白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要风光,远不如时下的官员前呼后拥,财权双拥;要实惠,晋升一级警衔只有12块钱;要权利,警察不如一个社区门卫。在警察队伍里干一辈子,也许永远默默无闻,还要面对刀光剑影,随时随地负伤牺牲。他们就像在崇山峻岭里奔驰的战车,提心吊胆的只有他们的亲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冒着风险选择警察,在生与死的夹道里行走。对此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个崇高的职业。崇高的职业需要社会关注,更要亲人理解。”
“也许你是对的,齐军也是对的。但我们面对的是真实的社会,警察应当有爱情,有家庭,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和周围的亲人息息相关。警察也是人啊,就像一幅国画,生活中缺少一样基本要素,画就不会完整。我觉得,这个社会里,任何一种职业都不能只强调别人理解,这样的话谁去理解别人。你知道吗,从我懂事起就喜欢陈坚石,那是我爱的萌芽,我用全部的感情去浇灌,每晚是搂着憧憬入睡,又被美梦掀开黎明。我之所以酷爱剪纸与绘图,是因为陈坚石的那双眼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只画陈坚石的眼睛。那种执着到了疯狂的地步。陈坚石考上大学后,因为没钱,他爸常给他送米。为了见到陈坚石,我千方百计弄到了学校的地址,对他爸谎称出去打工,代他爸把米送给陈坚石。那时我才16岁,在城里很孤单,后来找到学校里当保洁员,白天干活,晚上剪纸学画。我把米留下,打工、卖剪纸的钱交给陈坚石。那些艰难都挺过来了。陈坚石当了警察后,供我上了四年美院,点点滴滴的感情能化着一道多姿的彩虹。我多么希望学业完成后有一个美好的家庭。那是我自始至终的一个梦呀。我已经觉得,这个梦逐渐变成了真实,甚至是触手可摸。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切会突然离我而去,得到的回答是‘不要再见面。’前后的反差,令我无法接受呀。4年多的时间,我情感世界永远上着一道酷刑,这种痛苦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林静媛脸色苍白平静,眼里噙着泪水。
“也许陈坚石希望你另外选择。”屈敏小心道。
“如果是一幅画,那怕有很多的投入,同样可以选择改动;但是一个人那,有过多年情感寄托、患难相依的经历,然后抛开了彼此交融的情感,寻找一个陌生的精神家园,我怎么做得到。”
“我能为你做什么?”屈敏问道。
林静媛摇了摇头,默从椅子上站起。“我该走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们画凶手的模拟像。我的电话我工作室没变。”说完她走出办公室。
屈敏坐在凳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明白陈坚石的心事,却不赞同他这种极端的方式。他们不仅仅情义深重,而且爱得深邃。这样的关系说断就断,太不近人情。但是陈坚石这么做了,而且走了4年不肯回头,也一定有他特殊的理由。这一点又是屈敏所能理解的。凭屈敏对陈坚石的了解,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为了林静媛,而不是为了自己。
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孙红旗
编辑:
詹元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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