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日 12:32

特殊身份

一

　　阳光穿过叆叇的云层，倔强地洒落在滨峰市上空，将整个城市映照得黑白分明。
　　风在肆虐，它带着绝响的哨声，呼啸着掠过，顺势揽过暮霭的云团，把金灿灿的光辉切成碎片，瞬间，滂沱的暴雨接踵而来。
　　奔驰车飞速行驶在林荫大道上，凋零的树叶射向玻璃，转而在上空翩跹飞舞；轮胎浅起的积水犹如喷泉，洒落时化作一朵朵彩虹。惊雷穿云裂石般霹雳而下，弧形的闪电发出令人惊骇光亮，随之，惊天动地的爆炸从车内响起。
　　“雷电击中汽车啦！”惊呆的行人在片刻的沉寂中惊叫。尾随的汽车因突如其来的爆炸刹不往，一辆接一辆撞了上去，金属的暴裂声夹着雷电连绵不绝。
　　这是滨峰市内从未有过的特大交通事故。
　　五分钟后，市交警支队、市120急救中心的数十辆车子赶到现场。林荫大道846麦桥段被警察封锁。共有12辆轿车发生追尾事故。7人受伤，3人死亡。
　　现场勘查形成初步结论。
　　引发事故的原因非常罕见。下午6时30分，一辆挂有黑色牌照的奔驰车，在行驶到林荫大道麦桥段时被雷电击中。由于雨大暮沉，能见度低，路面过滑，12辆轿车追尾相撞，酿成特大交通事故。从现场来看，雷电击中奔驰轿车的油箱，车子底部的街道上被炸成一个直径一米的深坑，车体变型，车上三名尸体血肉模糊。死亡的应当是司机、副驾上的成年人和后座上的孩子。由于引爆来自车身的后半部，孩子的面部几乎被炸毁，尸体难以辨认。
　　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闷雷在云层里“隆隆”滚过，像一个不肯气绝的老人。天空躁动不安，犹如隐藏着更大的险情。爆炸中心还散发着强烈的机油味，附近的街灯基本震碎，电力部门正在抢修。中心现场只能用警车和勘察电筒照明，朣朦中只见穿雨衣的黑影在无声地游动。
　　除奔驰小车外，所有车子都清理出现场。北道分局局长金长弓连伞子都没打，作为现场执行指挥，正被记者追逐着。此时他突然站定，回身指指自己又指指街的对面，摇了摇手。跟在后面的记者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正愣愣地望着他，金长弓却猛然转身，快步穿过街道。 
　　“轩雨亭”作为现场临时指挥部，挤满了领导与相关部门的随从，许多人只能打着伞站在亭子外面。市公安局长向中挺正向市长王延松汇报情况。毕竟是一场意外事故，任何层面的领导都无责任可言，指挥现场尽管气氛严肃，领导的心情还是显得很轻松。
　　金长弓在外围站了片刻，任凭雨水抽打着脸。他想了一会，跑到一棵树下，掏出手机想给向局长打电话，抬头看见树上钉着警告标识：雷区，雨天禁打手机。金长弓往后退了几步，干脆把手机伸进雨帽里。三分钟后，金长弓重新回到炸毁的车子面前，几名交警早已停止手中的工作，见金局长过来围了上去。
　　金长弓把交警支队长拉到一说了句什么。支队长犹豫了片刻，推推罩在眼睛上方的雨帽，耸耸肩膀，然后招呼现场勘查人员上车，离开现场。
　　警戒线内只有发呆的金局长。他有几分茫然，还没彻底弄明白转折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雷电击中油箱引发爆炸是罕见的，但不是没有过。4年前，他任交警大队大队长时就遇到过一起，那起爆炸不是轿车，而是一辆客运面包车，车上而有23人。爆炸导致3人当场死亡，12人重伤，车子基本烧毁。让他感到痛心的是，他的同学阮虎就死在那辆车上。阮虎不仅是他二十四中的同学，还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从中学一直读到公安大学，又一同分配到这个城市的公安局，两年以后，他干交警，阮虎留在刑警支队。阮虎的去留和陈坚石的怂恿有关，阮虎的死也可以说是陈坚石一手造成的。阮虎遇害，金长弓到过现场，那起事故应当由交警负责，但陈坚石坚持要求刑警介入，金长弓能从陈坚石的执拗里感觉到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肯说。金长弓同意陈坚石介入后，才隐约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为时过晚了。市委市政府认可了市局交警支队做出意外事故的结论。那以后，气象部门通过测试，做出相应的肯定。由于环境因素，滨峰整个城市大部处于雷区。半年后，滨峰市区布满防雷的科普宣传，重点地段设有专门的禁示标识。现在又出现了4年的事，金长弓心里一下没了底。
　　时间这个老人极有耐心，它总是默默等待着机会，用它极其平静的姿态编织着长长的绳索，套住那些不经意的人。他太熟悉面前被炸的车主了，这让他起了疑心。他不用像4年前一样拒绝陈坚石了，反而希望他一开始就介入。
　　雨水把金长弓浑身湿透了，看热闹的人谁也不知道站在雨里的他为什么发呆。
　　“局长，他们来了。”有人在身后提醒道。
　　金长弓扭头望去，见市局的刑事勘查车驶过警戒线。他下意识朝凉亭那边张望了一眼，市里的领导和相关部门长长的车队鱼贯而出，缓缓驶上林荫大道，消失的夜幕之中。
　　金长弓捏捏鼻子对迎面走来的陈坚石道：
　　“陈支，来得好快呀。”
　　陈坚石没有回答。
　　金长弓向陈坚石简单介绍了情况，着重谈了自己的疑点。陈坚石没打断他的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陈坚石的思绪仿佛掉进了宽阔的海洋，在狂风巨浪里挣扎，眼前所展示的种种离奇的画面让他情态迷乱。
　　金长弓没在乎，伸手拍拍陈坚石的肩膀说：“谁的车就不用我说了。一会我让交警送去全部资料。”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陈坚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转身走向中心现场。
　　警戒线在往街道两边扩大，许多警员手持电筒从爆炸中心一圈圈往外搜索，寻找爆炸后飞落的残片。
　　事故车被罩在一张高大的帐篷下，专业的照明从勘查车上引进来，把帐篷照得白昼一般通明。
　　雨停了，天空仍旧很闷。刑警在帐篷里忙碌着。奔驰车几乎被拦腰截断，只有弯曲的大梁连着前后的车体。左后门像卷帘一样朝上翻起，右门由于剧烈爆炸掀到了车背上。方向盘好似玩具一样扭曲变形，车顶基本炸开，像餐桌上被剥食过螃蟹。车窗的玻璃全部震碎，洒落在车内和四周的街面上。 3名遇害人已被送走，破烂不堪的座位上残留着发黑的血迹。陈坚石能闻到血腥的气味，几只大苍蝇在污渍里飞舞，发出海螺般吹奏声。
　　技术人员认真仔细，他们动作敏捷、准确，技术娴熟。
　　陈坚石想起了4年前的那次爆炸。和这次一样，那次爆炸同样是雷击引起的，阮虎是在那次爆炸中牺牲的，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一个人，他是阮虎的线人。阮虎是最得力的侦查员，那次出行正是陈坚石指派的，他知道他所担负的使命。爆炸现场收集到一些可疑物品，却很难认定是爆炸装置。陈坚石知道那次爆炸的目的，只是他不能向领导做出解释。那起爆炸被市交警支队认定为意外事故，市里强调并且固定了事故原因，对事故的申报统一了口径。阮虎牺牲作为工作中的意外。陈坚石和女朋友林静媛告吹。
　　这一切都让陈坚石的心痛。
　　一名侦查员急匆匆向陈坚石走来，她是大案队队长屈敏。陈坚石预感到了新的发现。
　　屈敏头发湿漉漉的，有一缕贴脸上。她将一样沉沉的东西交给陈坚石，陈坚石借着手电光细细观看，尽管那东西变了形，陈坚石还是看出是个定时装置。
　　“这东西就吸在这片钢板上。”屈敏说着递过一片钢板。“我比对过了，这是油箱保护层。”
　　陈坚石反复看看两样东西，把定时装置住钢板上一合，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令他不能自主。“很专业。”他说。他把东西交给屈敏，要求她细致勘查，那怕一寸寸推进。
　　半个时辰，向中挺局长赶到了现场。向局长是送走了领导中途折回来的。向局长今年44岁，原先是省刑侦总队的总队长，4年前调到滨峰市任常委，兼任市公安局长。
　　他从帐篷里叫出陈坚石：“能确定吗？”
　　陈坚石点点头。“我们找到了破碎的引爆装置。”
　　向局长皱起眉头。“哦，死者身份目前能不能确定？”
　　陈坚石望着向局长半天没说话，局长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
　　“有什么问题。”局长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
　　“这辆车子是郝江的。”陈坚石沉吟了一会回答。“金长弓说死的是郝江的司机，如果确认是他，他就是郝军，今年42岁，为郝江开了8年车，他是郝江最信任的人；另一个应当是郝江的保镖，叫余振中，9年前从特种部队转业回来，分配到滨峰市工程机械制造厂，任厂团支部副书记。企业改制后，因为不懂技术，第一批下岗，被人介绍给郝江总经理。他对郝江一向忠诚，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还有一个小孩可能是郝江家里的什么人。”
　　局长抬起头，亮出额上的一道道折皱。他不解问道。“如果真像你说的是爆炸案件，就是一个重大阴谋。他们是冲着郝江来的。”
　　陈坚石没表态。
　　“陈坚石，你很了解他们，并且一直在调查。”局长严肃说道。
　　陈坚石把面转向一边。“是的。”
　　“那好，你这个支队长就是这个案子的专案组负责人之一。”局长说完走进帐篷，对正在进行现场勘查的刑警提了要求，然后没和任何打招呼，坐车驶出了警戒线。
　　现场勘查进行得有条不紊。屈敏跟随陈坚石四年，从各方面来讲，陈坚石是绝对放心的。他觉得应当去办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只有那样，他心里才会踏实。他和屈敏低声交待了几句，开车驶出林荫大道，往北转向了西昌路。
　　向中挺局长是他的老上级了，他比陈坚石大几岁，警龄却相差无几。向中挺局长毕业于省警察学院，学的专业就是刑警。在陈坚石18年的警察生涯中，与向局长有过无数次合作，侦破了许许多多的大案。向中挺的性格稳重，言辞简约，行动果敢。记得一次劫持人质的案件中，歹徒杀掉了一个人质，劫持了24名小学生，硬是逼着前来的警察按照指定的账号打进300万人民币。歹徒一直躲在一名老师的身后，谁也不敢下令开枪。当歹徒发现送饭的是名警察时，狂暴地打着了打火机要点炸药。向中挺果断对身边的两名狙击手低声命令道：第一枪打人质的腿，第二枪干掉歹徒。他的话音没落，狙击手的枪响了，人质身子往下一挫，第二声枪响的同时，歹徒应声倒下，子弹从他的眉心穿过在后脑炸开。清理现场警察们惊出一身冷汗，歹徒即将点燃的是16公斤硝铵炸药，这些炸药就放在孩子们中间的玩具柜里。但是，向人质开枪，在全国解救人质过程中没有先例。新闻媒体将它作为有争议的热点来炒。向中挺拒绝所有采访，只是接受检察官的询问时说了一句话：势在必行。其实大家都知道，一旦歹徒点燃炸药，人质必死无疑，24名儿童也性命难保，不采取非常措施，后果不堪设想。理解归理解，人们在感情上始终不能认同。一个人质被歹徒掐着脖子，还被警察打了一枪，这个事实不能让人接受。不管什么理由，警察总不能向人质开枪呀。
　　那场战斗，陈坚石一直在现场。一个成熟而有理性的警察都会赞同向中挺的处理方式，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胆略，哪怕是营救失败，只要按照操作规程，谁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但向中挺的做法，却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那时，他只是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现场副指挥，却在关键时候承担了巨大的风险。
　　车子沿着西昌路疾驰，出了三环线，直至西林殡仪馆。门口停了数辆高级轿车。陈坚石向工作人员出示了证件，进入到停尸房。
　　停尸房里有几个衣着考究的人。这些人陈坚石大多熟悉，只是看去极度伤感的一对男女他不认识。那男的30多岁，高个，卷发，穿著考究的西服，很有学士风度。女的中等身材，黄发，白净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看样子他们是一对夫妻。
　　陈坚石上前打招呼，郝江的助手冯百方走过来道：“你都看了，到这里合适吗！”
　　陈坚石盯着冯百方一句话也没说。这张脸他太熟悉了，他曾在这张脸上狠狠地捧过一拳，为了这一拳，他挨了行政警告。但即使到现在，他也觉得那一拳捧得值。陈坚石盯了他好一会，看到了对方的目光在闪烁，转向那个男青年。冯百方紧随两步走到他们面前介绍道：“这位是郝总裁的儿子郝仁寰先生，刚从美国UPF公司回来。这位是仁寰先生的妻子美卿夫人。董事长，这位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陈坚石。”
　　“我很难过。”陈坚石说。
　　美卿哭成了泪人，可还是向陈坚石点点头。
　　郝仁寰咬着牙，腮帮上的肌肉紧紧的。他的目光和陈坚石相遇了，像锋利的刀在交锋，火花四溅。他们谁也没有退让，片刻还是陈坚石先开的口：“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感到很遗憾，只要有一点可疑，我们都会尽到责任。”
　　“仁寰先生的公子才9岁！”冯百方口气硬邦邦地说道。
　　郝仁寰瞪了他一眼。“谢谢陈先生来看我们。我父亲还躺在医院里，请你先别打扰他老人家。”
　　美卿从一名中年妇女肩上抬起头，泪汪汪对着陈坚石道：“你们会调查吗，你们会调查吗？我儿子才9岁，不谙世故，没有理由离开人世。你们要查个水落石出呀！”
　　郝仁寰扶着她的双肩，把她交给中年妇人。“陈先生，我刚从美国回来，我希望这不是人为的案件。对此警方应当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坚石看了郝仁寰一眼点了点头。“郝先生，我不能给你什么保证。这个城市曾发生过不少令人发指的惨案，一些人为了金钱和地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甚至是大动干戈，草菅人命。使无辜者生灵涂炭。这些人受到了法律应有的惩罚，但也有不少人逍遥法外，继续为非作歹。我想告诉你的是：作为警察会对每一起案件负责，这是我们的职责。但愿不是您担心的人为事件。”
　　郝仁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片刻，和陈坚石握了一下手，转身走了。陈坚石听到远去的汽车声，喘了一口气，转身拉开冷冻仓，看清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孙红旗 　编辑: 张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