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以其牛奶一般的视觉效果，为你与树林建立起某种特殊而直接的沟通渠道。

　　有线广播依然是山村里的重要媒介。

　　那些雄踞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每天三次播送着新闻音乐相声戏曲，许多年老的村民依然靠这种广播判断烧火做饭的时间。

　　“本台报道(2018年10月31日讯)近日，开化县环保局传来喜讯，该局布在南华山区域的红外线触发相机再次发现黑熊，而且是一头与此前拍摄到的不一样的黑熊。”

　　黑熊的消息在电线杆上与人们的口头上传播着，很快被人们所知晓。

　　通过广播在袅袅炊烟里播放的声音，三里八乡的村民都知道了，森林公园是受国家保护的，森林里的黑麂、白颈长尾雉、黑熊、中华鬣羚也都是受国家保护的，谁都动不得。有野猪到玉米地里糟蹋粮食，或者进地里把半大小的番薯一夜之间拱个精光，放在以前，村民端把猎枪，或是埋个陷阱，就把野猪给暗算了。现在不行了，猎个野猪野兔，抓条蛇，都得汇报汇报，三思而后行，说不定都是保护动物，动不得的；至于别的，石蛙、娃娃鱼那些，就更是动不得了。

　　广播里还说：“根据动物科学家的初步判断：南华山至少有两头以上的黑熊，很可能存在黑熊种群。此次发现的还有蛇雕、黑麂等多种珍稀野生动物……”

　　南华山，位于杨林镇霞光村，拥有较大面积的阔叶林区，山中玉韫珠怀，繁多的生物物种，稀有的珍禽奇兽更是生物的基因库、自然植被的博物馆。

　　护林员汪树龙以前就是当地的猎户，经过专业的培训后，他成了森林守护者。他知道自己守的是国家宝藏。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作为昔日的资深猎手，他对于野兽出行规律有很独到的心得，所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对于野兽行走的线路，他摸得门儿清。他背着几十台红外相机，要把那些东西布控在一棵一棵树上，而哪些地方动物们经常出没，决定着事情的成败。采食之地，饮水之地，野兽也多去光顾。而山脊的鞍部，野兽也时常出没，譬如黑熊、豹子等大型野兽，在翻山越岭的时候，为了节省体力，也往往选择山岗坡度更平缓的凹处行走。

　　汪树龙时常在森林里遇到雾。尤其春季雨水丰沛，气温变化大，雾气更是常见。人在雾中丛林行走，缥缥缈缈，虽然平添几许浪漫意味，更多带来却是不便，以及神秘气氛。伍尔芙说：“人在独处时就会偏爱没有生命的东西；树啦，河流啦，花朵啦；感到它们表达了自己；感到它们变成了自己；感到它们懂得了自己……于是便感到这样一种不可理喻的柔情，就好像在怜惜自己。”人在森林迷雾中，其实就像伍尔芙说的那样，适合回忆，仿佛周遭事物都在提示你要更多去关照自己的内心。

　　有一次我在古田山采访，下过一阵暴雨后，原始森林里就弥漫起了一层缥缥缈缈的雾。老陈跟小蓝说，你带路，去林间走走吧。森林之中，微雨沁面，山野滋润，空气是甘甜，而人声悠远，鸟鸣亦寥廓。我们从工作区域往山里行去，爬山去看一座新建的吊塔，那是科学家们用以登上吊机，悬空到丛林的树冠高处去观察森林的东西，就像一只长长的手臂，可以收放自如。那时浓雾渐起，高塔处在雾气当中，有的地方可见，有的地方却隐去了。一个长长的机械吊篮仿佛从天宫悬挂下来，处在森林的头顶，真像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场景。

　　在雾气弥漫的森林里回忆一下往事——去年九月，我们在日本旅行，到了“松之山”森林学校，其实并不是真的学校，而是一座博物馆。这座森林学校建筑极有特色，是由铁板焊接成的，像一座大型的潜水艇的造型，还有一个高高的瞭望塔，参观者要穿过黑漆漆的甬道，才能爬到瞭望塔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望见整座森林。从瞭望塔里出来，看看还有一点时间，我就一个人跑到森林里去了。当时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当我跑进森林之后，发现树林俨然，树根虬突钻出地面，半空中还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汽，雾汽之中是秋天的景致，真是太漂亮了，我忙不迭地拍了不少照片。

　　又过了一会儿，发现远处有一对老人，老妪装扮精心，正执一柄雨伞蹲在地上观察着什么。为了不打扰他们，我只是远远地拍了一张背景，画面沉静优美。那片森林，叫做“美人林”。“美人林”里生长的是山毛榉，树龄约有90年，正是秋天，树叶转黄，真是好看。

　　还是那一次出行，我们又去了野反湖。野反湖是一座位于群马、长野、新潟三个县境边界的高原湖泊，四面被海拔2000米以上的群山环绕。车子在山路上一圈一圈绕行，人仿佛就沉浸在梦境一般的大雾中，车窗外所见，不过数米。到得野反湖时，整座湖处在大雾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众人不免有些失望。这个野反湖被人称作“天空之湖”，秋色极美，因湖畔生长着300多种高山植物，我们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就为了一睹其容。结果大雾降临，似乎要令一切落空，不由有一些郁闷之情。我们沿着山路小跑，路两侧灌木丛生，依然有一些小花在开放。大概过了十余分钟，只见得远方浓雾被光线劈开，太阳将要出来！果然，不一会儿，暖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投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实在太美了。美得令人惊叹——众人欢呼起来，一个个在山路上奔跑，一直跑到湖边去，那一种激动的心情，至今想来，依然是行程之中，最为动人的一幕。

　　这是深山之中的故事。森林之中的迷雾，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做“森林浴”。迷雾以其牛奶一般的视觉效果，为你与树林建立起某种特殊而直接的沟通渠道。这是全身心的浸入体验，是肉体与树木之间的言说与交流。

　　而且，这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笔下的男爵——

　　“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