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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牛事 (小说)

2010年5月24日 15:31

  牛娃接过他爸扔给他的牛绳,那粗粗的绳是箬叶的棕绞的,像姑娘的麻花辫。牛绳划了一道低低的弧线,落在他窄小的手心。本来牛绳并不沉,可牛娃毕竟年幼,再加上脚有些跛,他险些一个趔趄。他晃了晃,站稳了,那一身褴褛的布衫在风中飘扬。水牛转过头,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迎着入秋寒冷,干燥的山谷,“扑哧,扑哧”打着响鼻。那年,牛娃才七岁。他姓牛,大名,人都忘记了。那就随大伙的叫吧,牛娃。

  牛娃的腿为什么跛,不得而知,当然,这得怪罪他爸,他除了好那口酒,什么都没进他的牛眼里。就连老婆去世,他也照样喝得酩酊大醉。那一脸花白络腮胡子每根几乎都渗出酒气。

    牛娃一早就牵着牛出去了,牛走得很急,看上去,是牛牵着牛娃在赶路。前面是一泓清泉,再前边是一丛芦苇,芦苇花一串串,叠着,盘旋着,像争着爬上楼梯,风一吹,随风飘过小溪,飘过青石的堤岸,再飘就飘向天空,是的,上边有个叫“天堂”的地方。而芦苇下便是青青的花草:萼片花瓣状、蓝紫色、外披白色绒毛的白头翁,有花冠筒状唇形、上唇直立开展外曲的金鱼草,茎绿色方柱的紫苏子,还有广卵形、边缘波状的猪肚菜,嫩嫩长长缠绕着的猪血藤,茅杆虽味有些苦,有些割嘴,将就了。可牛娃太小,不懂。我虽然只活过三个年头,但在牛界,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混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但增长不少知识,比如这些花花草草的,只要我的鼻子一闻,舌头一卷就能辨明白,可这长得只有我臀部高的牛娃,鼻涕还一呼一吸,在后面颠着步子,他能指挥我吗?我有些等不急了,过上一会,东邻的那头五大三粗的傻痞准挤到芦苇花荡下,脸扑下去啃着嫩草,一付饿死鬼的样子。更何况它的主人是村里的乌鳢冲,是会惹事的主。牛娃,你没法跟他烦,咱们还是乘没人,吃上一口是一口吧。

    对于东邻的那傻痞,我是领教多次。有一次,为争小溪旁那一蓬嫩草,明明是我先看到,先占领。他偏说见者有份,还把肥大的臀部一摆,挡着我的去路。我一咬牙,用角顶了他的腰,我才不怕他,是村干部的牛,又怎么啦,打狗看主人,顶牛才不管。那厮也蛮劲,用角抵着我的角,纠缠一块,那厮还用蹄踢我的档,下流。最后,是他的腰被我划破了皮,我的后腿挨了他一脚,不过,打归打,小孩子家的谁没有个争吵,打架的,大部分时间还得混在一起,裹在泥塘里,洗个泥水浴,还得用彼此的尾巴驱赶讨厌的苍蝇、蚊子。最惬意的是黄昏时分,我们鼓着饱饱的肚子,踩着轻柔的脚步回圈,一路晚风习习,一路流水潺潺,多美妙的旋律。“对牛弹琴”,人总是自以为是,认为我们不懂,实际上我们更乐意享受自然的天籁。即使最苦的农耕期间,除了吆喝声,犁田时耕夫发出的“哇、噼、咯”,最好听的是虫子躲在树叶间的叫声,如果静些,还听得见花开、叶落与土地内部的呼吸声,当然包括耕田人的叹息。其实他们也不容易,大热天的,匍匐在水田里,淌着水,扶着犁,拉扯着一条粗糙的绳子。这根拉扯了五千多年的绳子,断了又接上,磨细了又摞粗。

    我必须走快些!在雾气缭绕的溪边,我扬起双蹄,作出一份兴奋的模样。牛娃看上去,实在不起眼,我多少有点憋屈,跟着他,准没好日子过。果不其然,我一边聆听着翠鸟的清唱,一边快意于青草的芬芳,这嫩绿的草呀!我蓦然惊觉有一阵风刮过来,那傻痞来了,又不是马,还学着马在奔跑。更可气的乌鳢冲竟骑在牛娃的背上,打狗还看主人呢?你骑在我主人的背上,那把我看成什么了。我有些气愤不过,调过头,准备好好教育一下那臭小子,不料,那傻痞横加一杠,挡着。“吃你的草去!”我窝火,那傻痞却咧着嘴笑,一嘴的茅杆酸味。“他们玩他们的,咱们谁也别掺和。”是这个意思,他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牛娃憋得满脸通红,他的手撑着沙地竭力挺起身子,他的嘴边挂着一缕草,乌鳢冲得意地笑,与他的傻痞一样无耻,嚷道:“服不服。”牛娃:“不服。”“要不,再来一次。”乌鳢冲从他的身上一滑溜站起来,摆出张牙舞爪的架势。我的牛娃怕是不行了,他摆摆手,在一丛芦苇花边坐下,乌鳢冲一下泄了气。也坐在牛娃傍,玩一种叫“箭剑锤”的游戏,挺无聊的,我转过身,独自到柳树下啃昨天啃过的那块草地。经过一夜,被我舌头剃过的青草桩又密密冒出芽芯。

我眼里的世界就是太平村,按理说,我应该上学了,每天牵着牛,从校园传来的朗诵声与唱歌声都吸引我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那些花花草草的书本究竟藏着什么。“啊,喔,哦”,有点像赶牛的声音。但我的牛显然不喜欢叫喊,到学校的大门口,牛的脚步明显加快,有时,还情不自禁拉上一滩稀屎,他不爱学习,保守,这就是牛,可我爱读书,但想想醉酒的父亲,我把心事藏在芦苇荡里。

  一到农耕,我的牛就如此激动,甚至可以说亢奋。他可以大显身手,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事”。牛也有牛的使命,牛也有牛的尊严。原先是吃了睡,睡了吃,被人看扁了。说什么铁打的耕牛——动不上力(犁)。我的牛特别带劲。田里的青蛙跳得可欢了。一会打趣似的跳到他的前面,一会又知趣地跳开,扔下一地的“呱呱”声。看他踢踏着泥水,扬起一水涟漪,瞪着眼,扬着角,冲锋陷阵的模样,显然是一个劳碌的命,顺着水迹,犁铧一路蜿蜒,我的爸爸尽量拉紧牛绳,甩动手中的竹丫“噼,噼……”一连串的“噼”显示了爸爸的中气,也显示爸爸的身份。太平村的旋律和气息藏得那么深,有些气息却是老不了的,如同夏季一个繁盛的瓜架,花花果果地一茬一茬没完没了地热闹着,却恰到好处留在该留的位置。一个小小的村落在自然发展中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运转模式,我的父老乡亲在村落中因为需要而“术业有专攻”,我的爸爸只在春耕时才好好忙上几天,一年的酒钱就着落在这几天,也就这几天,太平村上下见到我的爸爸,才客气叫声“老倌,又忙乎。”“老倌,把我那一亩三分田犁一下。”这几日,过节般喜庆,也过节般繁忙。这几日,牛吃的也上了档次,稀饭或者黄豆。

其实,我的牛也不容易,一趟趟拖泥带水,背负重轭,鞠躬向前。不如爸爸的意,就得换来一顿竹丫。小时候的我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不反抗,自从一条牛绳拴住他的岁月,一道木栅困住他的青春,多少岁月在重复,可牛始终乖顺地跟着牧童,跟着竹丫,跨过一座座山峦,迈过一重重梯田,这就是牛的命,也是父亲的命。父亲好像一出生就是牛娃,现在是耕夫。一辈子靠在牛的身上,一辈子又不得不靠在牛的身上。

我坐在田头,仔细打量着这头牛,他在我面前,气焰嚣张,不像我一般隐忍。他不但敢对别的牛挑衅,还曾经与别的牛调情。光天化日之下,也不顾及我们孩子的感受,常常上演“少儿不易”的一幕。也就在前几天,咱家的牛气势汹汹跨在邻村的一头老实巴交的母牛身上,一鲜红的东西像蛇行子一样一伸一缩,这时候,乌鳢冲最来劲,一边高喊“看,牛操屁。”一边又是扔石头,又是拿木条赶,旁边的孩子也兴奋起来,不停喊“打呀打”,不断有石头落在牛身上,不断有木棒落在牛身上,但他们始终不分开,浩浩荡荡把事情干完,从容抖抖身子下来,顺势瞟了我们一眼,我看到牛对我们流露出鄙夷或者不屑一顾的眼神。我,一下子被击中,他的痛快与激情如此酣畅淋漓,爱情如此美好。

    他在爸爸的竹丫下,在水田里,驮着枷,跑得如此欢,难道是感谢爸爸这么多年的喂养,他也会知恩图报。后来,我知道一句诗,叫俯首甘为孺子牛,说的就是牛的精神。牛,是讲良心的,我当初懵懂,别看他一副憨憨的模样,一副粗枝大叶的神态,其实,也很柔顺,也很会体谅人,至少我家的牛是这样,这是我后面才体会到的,那时,我太小。我坐着,从天蒙蒙亮坐到日落,爸爸歇气的片刻,我就牵着牛吃点青草,喂点稀饭,“牛娃,喂得慢点,让牛歇下。”或者“牛娃,把酒拿来,我要咪一口”我和牛是爸爸唯一的财产,而酒是爸爸最大的嗜好,现在,都在他的身边,他有足够理由边喝酒,边笑出声,笑得连金银花也一荡一荡地亮起来。爸爸捡了几颗青豆扔进嘴里,又摸了一把放在我的掌心。“吃,香。”他夸张地嚼着,像是牛在反刍,这是人间的美味。我把一豆子沿一条漂亮的弧线扔进嘴里,那边,牛深深地吸了口稀饭,嘴边净是米粒。

别瞧我和你们搭不上话,可事情明白得很,要怪,怪天色暗,月亮躲起来,要怪,怪山坡陡,山道太狭窄,要怪,怪酒太凶,怪老爷子太贪这一口。我都不知道,怎么对牛娃说,怎么说得出口,即使我说了,他也听不懂,那就打吧,用竹丫狠狠地打,不解恨,用木棍,我就站在你面前,如果能打回你的爸爸,就是割了我,剜了我,我也没二话。我就是看不得,你傻呆呆站着,看着乡邻抬着你血肉模糊的爸爸,一声不吭。

我是眼睁睁看着你爸爸,也是我主人脚一滑,掉进山崖的,我喊出声,我跑下山来,要命的是我拉不起他,我跑回村,大伙看见我身上的血,眼里的泪才发现你爸爸。

你忽然的一声嚎哭,像是狠狠给我的一鞭。

你是孤儿,我是孤牛。

我木然站在木栅内,看着人来人往,挂着难受的神色,那个搂着你哭的,是远房姑婆,那个往你身上塞钱的,你要叫他二姨夫,他们与你没有嫡亲关系,可都是好人,你要记住他们。那上下忙活的,是村书记,也就是乌鳢冲的爸爸。乌鳢冲也一反常态,不闹不吵,陪着你流泪。在他边上的是教书的,姓刘,我老是听错,以为是喊我。虽然我不太喜欢,可他知书达理,他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但风纪扣扣得紧。我牛眼不识一个大字,但看人还是准的。这么多年的草没白吃。大家都不容易,可都把你当作自己人。

至于我,当村里一些人为凑葬爸爸的钱,决定将我卖了,或者杀了卖肉的时候,我也认命了,毕竟是牛,使牛的去了,我留下来,又有何用,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么,即使被大卸八块我也认了,反正迟早是这个命,再说,我没有照应好爸爸,我也有罪。只是不能陪着你,牛娃。

“不,这牛,不能卖,也不能杀。”我没听错吧,咱的牛娃站起来顶多到我的尾巴,却斩钉截铁说出这话。“这是……这是我爸爸留下的。”要不是村书记迟疑了片刻,补充一下,我还真怀疑,难怪人比我聪明。“是,这是牛娃爸唯一留给牛娃的,就让他留吧,也好有个念想,以后,牛娃还得靠这头牛讨口饭吃,牛娃爸的葬礼费,还是每家每户凑点,风光把他葬了。”我就是靠牛娃和村书记这两句话存活下来。想想,一个人的命运如何如何繁复,如何如何曲折,可往往取决几句话,一点想法,甚至一个眼神,人如此,其他生灵不也一样吗?吃斋念佛的姑婆迈出小脚很小心,深怕踩死脚下的生灵,毕竟生死两重天,谁也没权利主宰别的生死。

 自从家里出事,牛娃变得更加沉默,每天一大早,就牵牛出门,露水沾湿他的衣襟,晨风撩拨着他少年的情怀。芦苇荡依旧一片白茫茫,在乡里乡亲的照顾下,咱们的牛娃嘴角微微露出点稀疏的毛发。我还是我,只是岁月在我身上刻下烙痕,我的牙帮最近有点浮动,皮肤干枯,眼盂凹陷,眼圈皱纹增多了,连邻村的母牛都有点瞧不上我,我有次凑过去,我看得出,她有意走开,太伤我自尊了。还是牛娃对我好,我迟缓跟随他的身后,他尽量带我到草青叶茂的地方,即使路远些,他也不怕,他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跟着其他的牛,跟着别人走了。挂在我鼻间的已是第六根绳子了,可我的一双眼睛已能洞穿世事,牛娃长大了,我也渐渐老去了,光阴流转。有首歌说:“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真是的,我们在田头山地耕种了几千年,这是我们的舞台,不知何时忽然冒出这庞大的铁家伙,叫什么拖拉机,却让我心堵得慌。

我看着田地里不时跑着铁家伙,“突突”地冒着黑烟,放着响屁,我觉得是我听到最难听的声音,鸟鸣是清脆的,狗叫宣言式的,鸡鸣是哀求般的,即使村书记的粗嗓门,像铳似的,我都能接受。对着这铁家伙,我就禁不住摇头。“看它把地折腾咋样了,横不齐,竖不直。”就像一听到牛娃的英语朗诵,我就晕,“又来了,什么鸟语,一点听不懂。”可能真的是老了,赶不上时代了。我其实也在考虑下岗问题,但一想到牛娃还要靠着咱,想到还有些高山、角落的田地要靠着咱,我就得抖擞精神。越是夕阳红,越是有余晖。想到这,我不仅得意地又嚼了几口干草。可能大伙都看得出,我过得不如以前,人吃的穿的都在进步,都精细了,我过的日子却在退步,粗糙了。谁叫我是牛,不能与时俱进我也不怪牛娃,毕竟牛娃一个人过着,想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这没错。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谁愿意过?我也不愿意,可谁叫我是牛,这样想想,我不禁叹了口气,别怀疑,你们总认为我只会喘气,我的叹气还是很有分量的,我喷出的气如是一团团的则是喘气,如是一缕缕的则是叹气。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会注意,或谁会在意呢?可牛娃的叹气,我是一丝一毫看在眼里,记在脑里,痛在心里。特别是那个叫乔乔的女孩子一来,牛娃就开始不自在,脸就一楞一楞地红,像溪水拂沙。乔乔是来给牛娃补习功课的,他们还有乌鳢冲都上学了。再穷不能穷学生,书,是要读的,虽然,我也不明白读书有什么好处,这么多年,我不是凭着自己的气力活得有滋有味吗?那些方格字,还有那些符号,长着像我一样的尾巴,看着牛娃读得有榜有眼,乔乔读得有些调皮,有点像百灵鸟的叫,只要乔乔一读,牛娃就要发一会儿呆,眼睛盯着乔乔粉红的脸,等到乔乔帮牛娃补习完,一蹦一跳,翘着两个羊角辫离开,牛娃总瞅着她的背影。乔乔的背影,我看起来也挺美,高挑的身子,玲珑的曲线,人家已是初中快毕业的学生了。该骄傲的应该骄傲了。可牛娃为什么看着看着,眼睛溢满泪水,还不停叹气呢?搞不懂,人就这么古怪。夜里,我在圈里反刍,还听见牛娃拖着自己的跛腿,上下溜达,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叹息。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邻村的那头母牛,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是的,算算,有半年多了。这曾给我带来那么多快乐的牛,我……。想想,我也不禁叹了口气。生活不由人设计,人一好上,就能日夜缠绵在一起,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然后等着孩子长大,颐养天年,为什么我们,牛就不行呢?过了这么多年单身日子,我还要独守空房到什么时候?更有人好好地把牛、猪阉了,真不人道,不,也不牛道。这样一想,牛娃的叹气,我能理解了,孩子,毕竟长大了,有念想。

    这一天,我格外高兴,从楼上下来,几乎是跳下来的。乔乔与乌鳢冲一起来到我家。乌鳢冲挥动着手上的通知书嚷道:“牛娃!牛娃!”他跑得有些急,弓下腰,像个虾米,接不上话。我的跛腿并没有影响我的速度,我抢过乌鳢冲手上的通知书。那么鲜艳的字,像一片旗子,是的,我被县重点中学录取了,乔乔与乌鳢冲也同样录取了。太好了!我拉着乌鳢冲得意地旋转起来,牛在圈里也激动地动起来,或许怀疑我与乌鳢冲打架来着,真是小心眼,我们早成为好朋友了。乌鳢冲对我的生活挺关照的,毕竟是小时候一块大的,毕竟一同放过牛的。乔乔也是,虽然小时候一丫头片子,和我们玩不到一块,但上学后,却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班长,刘老师点名要乔乔帮助我,无论生活,还是学习。我是后来才进班的,学校不但免了我的学费,还在生活各方面给我提供方便。我平时的开支多是村书记与刘老师提供的,乌鳢冲就睡在我的上铺,家里带来好吃的,定要留我一口,还三不三带我到他的家里打牙祭。乔乔也是,兜里总藏着一些好玩意,不舍得给其他同学,老塞给我。所以班里老传笑话,说:“乔乔与牛娃,天生一对呀,今天送锅巴,明天穿婚纱。乔乔杏眼一瞪:“谁在乱说,我告老师去。”那些起哄的人舌头一伸,把头缩回去了。乌鳢冲对着他们喊道:“谁再说,我修理谁。”我红着脸,咬着牙,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怒。隐约的莫名的快乐让我有些坐不住,我颠着跛腿,一瘸一拐地跑到教室外。

在秋日稀疏的光影下,老槐树摇曳出金色的碎片,如涟漪荡漾,又如一首萦绕的歌谣。槐树是老师种下的,横着一片瓦房,两层楼,过道狭窄,是石子铺就的,走着咯脚,更多的是土路,晴天一脚尘泥,雨天一腿泥淖。平时,老师手摇着铃铛,一声声穿过过道,孩子们像沙子一样滑进教室。我站在过道上,在槐树下,乔乔跑过来,“咱们不理他们,他们越是要说,我们越是要好,气气他们。”我看着乔乔,鼻子一酸,有点眼红。

乔乔在我眼里女神般骄傲,我却是一个瘸子,是一个孤儿。我为什么常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爸爸去世后,我往往只和我那头牛说说话,我相信,我说的,他能听懂,我说得高兴,他会兴奋地眨巴眼睛,说得难受时,他摇着头,晃着脑,不时用头磨擦着我,像是在安慰我。我知道,这么多年睡在一块,吃在一块,很多事,我们商量着办。他年岁已长,在田里跑得也没有以前欢,他缓缓抬起头,左顾右盼,像是在等待什么,或回忆什么。上了年纪,爱怀旧,我要好好照顾他。他老了,我却正年轻。

兴奋的日子一过,面对的难题立刻摆上桌面,上高中,得一笔不菲的学费,二则,如果去上学了,这头牛怎么处理,谁来照顾它。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卖了牛,换来学费。当乌鳢冲的父亲试着和我谈起这事,我仿佛又回到自己父亲去世的那些夜晚,那时我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可终因我的一句“这是我爸爸唯一留下的”,牛继续留在身边,陪伴我度过那么多寂寥的日子,度过茫然的少年时代。如今,为了自己的升学梦,难道又要……

这些年,我没少见村里村外的牛被杀的情形。自从耕田换了拖拉机之后,这牛的悲惨命运就降临了。既然留着不能用,还得要人看守、喂养,不如一刀杀了,还能捞得牛肉。我是亲眼看过乌鳢冲家里的牛被杀的。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这对于乡亲是重要的日子,“杀牛了!杀牛了……”孩子们叫着嚷着簇拥着跑向祠堂前。村里杀牛选在祠堂斜对着的大槐树下,那地方离河不远,洗涮方便。大伙今天都不出工,欣赏这场难得的盛典。大水牛被牵出牛栏,步履蹒跚,牵牛的是乌鳢冲的爸爸。他低着头,满怀心事似的,同样步履蹒跚。杀狗、杀牛与杀猪不同,杀猪对于主人是喜事,因为猪的使命就是吃吃睡睡,图个肥壮,然后引颈待刀,可狗与牛的使命却不同,并且与主人往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有“杀猪点炮,杀牛烧香”的说法。杀牛的是邻村人,是个杀牛的老手,背驼得很,看上去像随时扑向地面。他原来是杀猪的,但这几年,牛没用武之地,他就学着杀牛,一年要杀好几头牛。他弓着腰,但却看得准,下手狠,保准一刀毙命。他手里提着一套杀猪刀具,他的帮工提着一个小脚盆跟在其后,一路向祠堂前走去。一时间,闻讯赶来的人们就围了一大圈。牛被困在核心,一双无神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它的乡亲们、不停地流下泪水。泪水滑过牛脸,在霞光中像两条亮亮的溪流。我站在人群中,看见它可怜兮兮的样子,双眼也模糊起来。它好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它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不愿意离开主人。乌鳢冲的爸爸把牛拴在树上,给它端来一簸箕黄豆,牛一声长鸣,听到这叫声,我家牛圈的牛便叫起来,紧接着全村的几头牛一起叫。听那叫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扯着。过了一会儿,周围又寂寞下来,它叫完之后,然后低头去吃黄豆。吃过黄豆,当它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没有泪水,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神情无比的安详。那驼背右手拿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左手拿一把剁骨刀,两刀相擦,发出“嚯嚯”的一阵响,还不时瞅一眼牛。这时,牛站在人圈中,摆动着头,泪眼无助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在寻求什么庇护,或者是在寻找逃跑的时机。乌鳢冲和我手握在一起,我们都泣不成声,乌鳢冲把脸别了过去,乌鳢冲爸爸与另一汉子先将牛的一只前脚和一只后脚用绳子系了,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交叉一拉,它便应声倒地了。接着,驼子的帮工按住它的头,用斧头对准它的额头重重地一击,它便晕死过去了!这时,那驼背便一刀下去,从它的颈部插入喉咙,绞两下拔出来,像是挖出了一眼喷泉,一股殷红的鲜血汩汩地喷射出来,流入早已准备好的脚盆里。然后就是剥牛皮,开膛破肚,肢解躯体……观众们“哗”一下散开,又聚拢过来,乌鳢冲哭着跑回家,我跟在他的后面,一颠一颠地。“儿子,这就是牛的命。”我听见乌鳢冲的爸爸对着他的儿子说。

我知道,我把牛卖了,接下去,这头牛必然也是这样的命运。那驼子也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似乎看到我那牛绝望的眼神,悲哀的泪水。我怎么忍心早早将与我相濡以沫这么些年的朋友送上这条不归路呢?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七

看得出,牛娃面临着重大的难题。从他看我的眼神,从他不经意的叹气声里。年纪小小的,怎么日子过得这般沉重。我急在心里,可急有什么用。我扬着蹄子,甩着尾巴,模仿跳舞的样子,我用脖子摩擦着他的身体,牛娃,你倒是说说话,即使我生气用犄角顶翻凳子,你也一声不吭。咱们相守相伴了这么多日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那次,我真窝火了,独自跑得远远的,在溪边嚼着草,不论牛娃怎么叫唤,就是不出来,看他急,等他又是山林又是田头地角跑个遍,等他喊我的时候有些苦腔,我才慢悠悠摇出来。他随手拣起一树条,但最终还是没落在我身。这是我知道的,从小到大,他还没打过我。也就在那夜,我听到让我感动至今的一席话。

就在牛圈前,乔乔质问牛娃“你为什么不去预报班级?这是最后一天了。”牛娃说:“我不想上高中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块上高中,一块上大学的,你忘记了吗?”乔乔的脸在月光掩映下像镀一层荧光,又像拢着一片青纱,但我分明看出她有些急又有些恼怒。“我知道,是我不好。”我看得出,牛娃不像先前见到乔乔那样腼腆。“这些年,谢谢你帮了我,没有你的帮助,我不可能考上重点中学。可我明白,我不能和你一块上高中,这就是我的命,我属牛,我就是牛的命。”牛娃抬着头看着天边遥远的星星,好象是自言自语。这些话也许憋在他心中很久了,也许酝酿了很久了,所以说得如此连贯,如此深沉。不像是他说的,倒像是他平时背诵的文章。

“为什么?”我仿佛听见乔乔的哭腔。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又拖累大家,大家这些年没少为我分担,而且……,而且我也舍不得这头牛,我卖了它,就是把它送上绝路。”

“可牛的命运不都是这样吗?难道你要牺牲自己的前途,来保全牛的生命?”

牛娃涨红了脸,在我的眼里,他几乎是第一次和乔乔理直气壮地对话。

“是的,他也是我的命。”

我听得是热血沸腾,赶忙转过头去,不要被这两个娃子看见,笑话我。我装着嚼一口草,擦去眼角的泪水。我何尝不知道牛娃的心事。自从乌鳢冲家的牛被杀后,他就胆战心惊陪着我,像是我随时有被屠杀的危险。遇上这样的主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虽死有何憾。

乔乔咬着嘴角,盯着牛娃。牛娃长高了,除了脚有点跛,别的,在我老牛眼里,几乎是完美的。除了他是孤儿,在我老牛眼里,几乎是幸福的。我看得出,这小女孩,对我的牛娃有点意思,现在的孩子就是早熟。不信,你看她的眼睛,就这样盯着牛娃,好长时间没转了,根据人的测试,一个人如盯着对方三分钟,不转神,是说明爱上对方,乔乔盯着牛娃远不止三分钟。虽然,牛娃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对方。真是的,真不像我。想我和那母牛,哎,一隔又是一个春秋了。

乔乔转过身,一言不发离开了,留给我一个凄美的背影。人的感情怎么如此微妙。等乔乔走后,我听见牛娃一声声呼唤“乔乔,乔乔。”他把对你的感情深深压抑,他的少年情怀,他的朦胧的爱比月儿更明亮,却比我这头笨牛更不会表达。牛娃对着乔乔的背影一遍遍喃喃地呼唤,让我好些心疼。也就在那一刻,我决定,牺牲了自己,成全他们。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绝食。说句实话,这些年的伙食也远不如以前了。随着各类机器、各种厂房的兴起,我生活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原先长水草的地方扎上钢筋,草坪成了厂房,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一刻也不得安静,原先清澈的水变得黑黢黢的,害我拉了好几天稀。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厌了,每天,都得爬上高山,才能吃上几口嫩草,要不,就是牛娃上深山,砍上两捆茅杆,手被茅杆割出一道道口子,要不是看在牛娃的脸上,这样的日子,我才懒得过,现在好了,我放心去了。

我这几日可愁坏了,好端端的,这牛居然不吃了,原先是吃草,后来,我弄了稀饭,拌上盐,它也只是嗅嗅,一口也没碰。看来,牛是生病了。这对我还是头一遭,乌鳢冲来了,说镇上有兽医,不如带到镇上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乌鳢冲与我牵着牛上路了,那牛好象不太乐意,磨磨蹭蹭。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毕竟是低等动物,你说的他不明白。”乌鳢冲说,我们踏着一路的露水,田野里黄橙橙的稻穗压弯了稻杆,稻叶卷曲着,像是未从梦乡里醒来,随着风摇摆一下,又合上眼帘睡去了。稻田两边是菜畦,梳理得像小姑娘的辫子,红红的是辣椒,绿绿的也是辣椒,挂着像灯笼,那是给叶下的小虫子照亮的,茄子是紫色的,涨着脸像是为这个夏天打气,茄子是我最爱吃的菜,特别是茄子酱,或茄子蒸腊肉,那个香……。高处挂的是豆荚与南瓜,嫩绿的叶子遮住羞答答的果实,最高处挂的是虫鸣与朝霞。我们两个既兴奋又有点难过,每次到镇上,都是我们的一次过节,我们的村庄离镇有好一段距离,平时,只有碰上年会或者节日的,才上镇一趟。

那天,到镇上太阳已老高了,天气一下憋闷,噪杂的车辆声、各式的打击声、吆喝声编制成一道声网,几乎把我们捆绑着。来去的车辆开得飞快,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驱赶着他。踏上水泥路,我的牛显然不适应脚下的坚硬,有好几次,抬起脚,不敢往下踩。也难为他了,平时在家里,地面湿湿的软软的,触到的是青草的芳香与水的清冽,而这儿不是没有生气的砖头与铁器,就是臭烘烘的垃圾。更可恶的是那些镇上人的目光,好像我们是外星球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位摊主甚至呵斥道:“拖开点,别碰翻我的东西。”我跛着腿,赶忙把绳勒紧。乌鳢冲看看他们:“没看过吗?”他把头一扬,拉着我的手大摇大摆晃起来,旁若无人唱起“我曾经问个不休……”声音响当当的,我颠着腿,也附和着唱了起来。牛也仰着头,舒舒服服地拉一下嗓子,“哞”地一声,像拉响警笛。我们仨,沿着最繁华的工人路走到农民路,一街的小贩看着我,像看示威队伍,他们的鄙夷在嘹亮的歌声与显摆的走姿中忽然变得惊讶,嘴角缩成“O”型,似乎第一次看见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如此招摇,直到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走过来,问明情况,引我们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兽医也许太多日子没接近牲口了,显得有些激动,手足无措。当然,我的牛除了营养不良,没其他毛病,兽医高兴起来,说了好些关于牛的趣事,最后,感叹一声,说现在的牲口贱了,干我们这行的也贱了,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也就这么撑着呗。最终给了点药,也没收钱。

从镇上出来,已是暮色四起,我踩着松软的土地,回到我久违的田地了,嗅到熟悉的气味。我知道,离开这也就半天时间,可对我来说,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无助。我知道,这一片片田地迟早要被镇上那庞大的建筑吞没。到时,我还能到哪儿,再说,我怎么能耽误了牛娃的学业。看着他们俩小伙子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真替他们高兴。想起他们在沙滩上摔跤,想起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吃喝,这多美好。我也有我的伴,东邻的那傻痞呢?咱们的主人是好朋友,我们也应该是的,即使,你踢了我,可那是小时候的事。可我听见你的一声悲鸣,我就明白,我们已是阴阳相隔。人做了坏事,下辈子成牛,那么,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下辈子能成为什么,能像个人吗,像牛娃一样。是的,我想你了。我也想我的老主人,和他一起在水田里踢踏的岁月,那时,我多有激情,多么强壮,做事从不知道累与苦。现在,我也要回到你的身边。是不是我有点怀旧,哎,毕竟上了年纪。

我一路踱着步,两眼四下流转,那片晚霞一缕缕红得带紫,像失火的天堂,飘逝如风,辽阔的天空到底盛装着什么,天空下是山川、河流、是忙碌的人,是饱满的稻穗。再过一些日子,这里又剩下什么?我的祖辈在这里留下一个个脚印,留下他的呼吸与汗水,现在又到哪儿去找寻。生与死只隔着一道门,只相差一口气。刻意去死时,一个人会聪明起来,深邃起来,一头牛也一样。他们两小伙子还有说有笑的,描绘着自己的蓝图。牛娃,看来是铁了心,不去上学。他说:“以后,要在这里办了农场,养好多的牛。”可乌鳢冲却仍要求牛娃和他一块上学去,苦口婆心。牛娃舍不下我,乌鳢冲与乔乔舍不下牛娃。告别了,兄弟们,感谢你们一路陪我走过。

    我其实一直拉着牛绳,沿着青石岭上坡,这一段路不好走,陡峭,我的爸爸就是从这儿摔下去,丧命的。所以,我的心格外紧。绳子在手里活络地上下,看着天色已晚,我和乌鳢冲不免加快了脚步,也就在爸爸摔下去的地方,我的牛忽然一震,我不经意它这一手,绳子脱手了,看它扬起蹄子,身子一倾,向山崖旁跳下,我看到的是这样的,乌鳢冲看见的是这牛踩在一片浮石上,一滑,身体顺势斜倾,滚下山的。不管怎么说,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那头牛就这样像根树桩从山顶滚到山脚,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那么安静,直到“轰隆”一声落地。我们都没有明白过来。一群夜鸟噗噜噜从树丛草丛中飞起,在四周盘旋,发出一声声长鸣。

 现在,我想起来,我的牛早盟死志。乡亲们不信,这木头疙瘩的牛脑袋怎么会想到自杀,多年以后,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咨询了一些生物学家,更坚定我的信念。从表面来看,自杀是对自然法则的嘲弄,一切生灵都有为生命而战的本能,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可实际上,其他动物也与人一样会选择自己的生死,会为某些原由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比如白蚊会把内脏爆裂开来,吐出黏糊糊的、污秽的东西在敌人身上,以反击它们对巢穴的威胁;老鼠宁愿有意饿死也不愿冒险让一种疾病传染给同穴内其他的同伴;还有旅鼠与冲海滩的鲸、豚。近来,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瀑布村(Lauterbrunnen)村民纷纷报告称,在3天时间里,相继有28头牛从悬崖坠落死亡,看情况,像是牛纷纷跳悬崖“自杀”。我的牛赶在他们的前面了。

它平静躺着,血汩汩流出,乡亲们面面相觑。这儿,曾是我的爸爸躺下的地方,这难道是一种宿命,是一种不由人不相信的迷信。是招魂吗?乌鳢冲的爸爸脸色煞白,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也觉得有点邪乎,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些说这头牛被我爸爸缠上了,是冤牛,不吉利,天葬算了。有眼馋的,主张把肉分了,有心急的甚至掏出刀,说等身体冷了,放血,肉就酸了,还计划着如何瓜分。乌鳢冲的爸爸把血红的眼瞪得很大:“你们走远点,轮不到你作主。”乡亲们低头看着仍张着眼睛的牛,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处理。我单膝跪着,我看见的是它牛眼里的一滴泪水,悬而未滴。在这一滴泪里有太多的秘密,那是一头牛所有的记忆、感激与骄傲,或许还有伤感与留念。最后,是老支书发言了:“看来,这牛肉,咱们是不能吃了,这是一头忠义的牛,是殉牛娃爸爸的情。我们就在这里给他立了碑,埋了他吧。”

我一夜没睡,守在牛的旁边,我一点也不害怕。像往常一样,晚风乍起,四处传来松涛的汹涌,我听见了,那是我的牛在一次次叫唤我的声音。

十一

我的牛没了,随我爸爸去了,似乎也随了他的意愿。我顺理成章进入高中,学费也是大伙凑的,生活好像是被一条绳子拴着,是责任之绳,是信义之绳,还是道德之绳?我属牛,我也是牛的命,我们不都是牛的命吗?考大学那年,查户口本,才知道,我的大名叫牛震阳,以后,我就用这名字考上一所生物专业的学院。那么,牛娃,这个名字就送给我的那头牛吧,送给那一段终生无法忘却的少年岁月。

   

   简介

      赖飞明,笔名赖子、宁默等,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数学系。衢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诗歌报》等国家、省级刊物发表组诗;另发表中篇小说《向阳村轶事》、《奔跑的青春》、《家谱》等共计二十余万字。《衢州日报》、《衢州晚报》、《今日开化》开专版评介文章。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赖飞明  编辑: 宋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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