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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梨花满树

2010年5月21日 09:53

1
     忽然有种丢心的感觉!当茹艳的身影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时,我的心里猛地窜出这样一句话来。那一刻,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的被窝里还留有茹艳的体温,我们的身上也还残存着对方的气息,但她却从此不再属于我了,或者说,偶尔的白天她是属于我的。这话是她自己亲口说的。当我们缠在一起的身体一丝丝剥离时,她用有些短小的十指抱着我的脸庞说下月初三我请你喝喜酒,你可一定要来噢,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洞房花烛。茹艳说着这番话时,伸出光溜溜的右手臂探到床头柜上的衣兜里抽出一个红包,搁到我同样光溜溜的胸膛上,那动作一如曾经往我兜里塞零花钱一般自然。倘若是以前,我会觉得她做的这一切动作十分优美,而现在的我却不愿多看一眼,特别是那双手。
     那真是一双奇怪的手。手臂是那么的颀长,而十指却短小得可怜,还好脖子擎着的那张脸同手臂一样出众,形似瓜子,肤若凝脂,能把男人的眼球紧紧抓牢。有一张好脸的女子,自然比有一双好手的女子惹人爱恋,这样的一个女子喜欢一个男人就不必费太大的周折,表面好看的姿容足可以把一些对其垂涎的男人迷惑在怀,那过程就像捅破一层纸般简单。茹艳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从学会奔跑开始,村里的那些小男孩就苍蝇似地围着茹艳转,即使捏一把她头上的马尾巴也会兴奋得咯咯大笑,就像那些后来同她调情的男人,只不过孩提的笑带着稚气的好玩,而现在他们的笑里只有淫荡。进入校门,茹艳就是名副其实的校花,那些情窦初开的男生,就像蝴蝶一样围着茹艳这朵花儿转,而她总是左一依右一靠,接受过男孩的礼物后便一阵风似的飘出老远,让人想抓也抓不住。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美丽受宠造就的优越感,总之亭亭玉立后的茹艳已习惯被人追宠,更习惯穿金戴银,于是她的学生之途草草收场在初二的上学期,然而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她所接触的也同样是一些泥腿子,最终谁能抱得美人归呢?我抱来了,三天两头我们就在床上翻云覆雨。作为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我对同村的茹艳也是仰慕已久的,但我没有钱买礼物,唯一能赢取茹艳一瞥的只有一张脸。是的,我是村里最俊的男生,在学校也是,但是我没钱,也没有令女生为之倾倒的所谓男生的魅力,所以我一直是寂寞的。要知道,在女生眼里除了俊还不够,还要有些坏,那才够酷,而我始终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个木讷的人。真正抱得美人归的是王坤。当王坤开始追求茹艳时,她还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到了初三,王坤就以一块手表、一个MP3、一套新衣服等时尚新潮玩意拥茹艳在怀了。现在,她们就要做真正的夫妻了。
     茹艳望着我,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等待着我的答案。人家做新郎,我凑什么热闹呢?我看着眼前那张如花的脸,以呆滞的目光与之对视,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所谓。或许是我的无情无义惹恼了她,她一骨碌从被窝里抽出身子,将衣服一件一件套到身上,最后抽出洁白的双腿。被子被她掀起一阵风的时候,她身上特有的一股兰花香直扑我鼻,那是王坤送给她的名贵香水。我深吸了一口,这是最后的纪念,我却吝啬得不肯从口腔里吐出一个字。茹艳下床的时候,我一把扳住她的双肩,那一刻,她的灿烂笑声随之响起,一张开花的脸仰躺在我的被窝上,那样子开心极了,或许她以为我舍不得她,即刻拿一双多情的眼望着我,但她即刻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我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挟着的红包凑到她跟前,两指一松,任其似一片树叶一样落在那对小兔样的胸间。我挟红包的样子,就像在提一件不愿触及的肮脏东西,那样子连我自己想想都觉得过份,对她来说更是一种羞辱,她从床上跳将起来,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震得头上卷起一阵波浪,一双丹凤眼有暴跳出眼眶的危险。
     “不去?”
     “凭什么!”
     ……
     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面对面,我看见,四只眼眶逐渐酸涩、饱满,把彼此映照得越发清晰。虽然我已作出了决定,但依然不明白自己也可以把事情做得这般绝决,难道半年多互相纠缠的情份,就这样一朝成了断线风筝?谁叫她要结婚,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这口酒我喝得下么?简直有被呛死的可能!更何况他的老公是我从小玩到大的王坤。王坤大我10岁,当年他可是手把手教我迈步、启唇的。自妈妈走后,奶奶去世后,爸爸一个人忙里忙外,孤单的我就一直跟着王坤耍了,直到他后来恋上了女人,才把我这个小弟抛在一边。我感激王坤,也恨王坤,他不该把我带进游戏室,带进武侠与情爱小说的渺茫,害我即使坐在教室里捧着书本也全身心地沉浸在打打杀杀的虚拟世界里,害我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却又不得不面对连续三年高考落榜的可怜兮兮。然而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朋友妻不可欺!就算世上的女人死绝了,作为一个男人也不该偷食哥们的女人。事实上我已经成了一个偷腥的猫,这算不算一种报复?人都是自私的,只要她愿意,我又何苦为难自己!于是我就成了个挖墙角的,只是这墙角只能挖一个小洞,塌不了整个屋。他妈的,谁叫姓王的屋那么砼实!每当茹艳与我的身体像蛇一样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狠狠地咒骂。
     那天的茹艳是笑着走的,那笑容有些灿烂,也有些邪乎,也许她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是该走的时候了。我又不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即使从这一刻起与我形同陌路又有什么关系,掂其份量只不过少了一个在床上欢愉的人而已。可以给茹艳快活的人,只要她愿意,在这世上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别的不说,就说眼前村里的癞痢、刘泥水、王木匠们,他们对茹艳一向垂涎三尺,虽然他们没有我一半的清秀,但却是比王坤的相貌高出一大筹的,只是他们的腰包永远没有王坤的厚实。谁叫王坤有一个当了三十多年村长的爹,谁叫他那老爹除了会当官还会赚钱呢,即使王坤不用劳动一个手指,老爹赚来的那些钱,也够他夫妻俩花上一辈子了。
     走吧,都走吧,让这破屋子见鬼去吧!那个午后,当一身鲜红的茹艳同往常一样扭着蛮腰像鱼一样游进王坤家后门时,抬头望着黑黑瓦砾的我,则咬牙切齿地捶着床板在心里呐喊。
    
2
     绵绵的,悠长细小如线的春雨终于收住了脚步,明媚的阳光剥开云层,把温暖的光束撒满大地,将我屋前一树雪白的梨花照得耀眼,闪现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这美,让我想到了梨汁的甘甜,还有那脆嫩的果肉,每年一个个硕大的梨子总是在我的体内穿肠过,今年,该是无缘了。
     雨歇了,阳光灿烂了,蛰居了一冬的蛇都活跃了,憋居在被窝里的人儿也该惊醒了吧?是该出去走走了。
     春天是什么颜色?这我明白,只是每天面对一堵墙,如今突然相遇确是有些措手不及。李花如梨花一般如雪堆积了,而那桃花,则似妖媚的女人般摄人眼球,最令人兴奋的是油菜花,她们热烈如画,芳香如蜜,而这一切皆不属于我。我家的地里,除了几棵若隐若现的抽着长长的芯、开着稀疏花儿的青菜,唱主角的就是挤挤挨挨的草了,它的荒凉与孤单就像我。
     一棵,二棵,三棵……,我的手一下一下地在草丛里抽动,掐下棵棵菜芯。属于我的一切物质条件,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甚至可以用得过且过来形容。除了我的外表,我的双手就像我的身体,长长的,细细的,一如我母亲的样子。母亲的手打着兰花指十分曼妙。我记得,曾经空闲时的母亲习惯翘着兰花指,迈着碎步,从樱桃小嘴里哼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那歌声柔柔的,软软的,有着蜜的粘稠。那时候,刚学会走路、说话的我就喜欢围着母亲转,忽儿东忽儿西地跑,一张小嘴也咕咕咚咚地学着母亲的声音。当我们母子在门前小院哼哼唧唧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奶奶就会开始哭丧:
     “这是哪个小婊子哟,还在我家撒野呢……我的宝贝勇,过来,快到奶奶这里来,奶奶有糖吃……”
     曾经的我不明白,奶奶怎么可以这样骂自己的儿媳妇,后来我也不想弄明白。总之那时被诱惑的我总会千遍一律地抛下呆若木头的母亲,歪歪斜斜地跑到奶奶身边,张开嘴把干如柴禾的那双手送上来的一小粒冰糖含在嘴里,然后挨着床沿站着,任那双骷髅般的手摸索在我的脸上、脑瓜上,即使浑身像爬着苍蝇般不自在,也努力地定着脚脸上挤着笑,为的是吃下次的糖……
     对于这一切,我觉得没什么好回忆的,但每年在我的生日,当父亲把一大盆伴炒肉丝的长寿面摆上八仙桌的时候,我才会断断续续地想起母亲,以及已故的奶奶。我没什么可感谢母亲的,她把我生下来又抛下我离去,使我成为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不怨恨她已经是我的仁慈了。所以在这二十年里,我很少想到我的母亲,要念及也只是在我的生日、面对父亲独自转在灶头的孤单背影、别的孩子依在母亲怀里撒娇,以及妈妈的叫唤传进我的耳膜的时候……我有一点感激母亲,是因为她把我生得比较好看,不像我的父亲,这也是我纳闷的,既然我是他的儿子,怎么浑身上下就找不到一丝像他那一般般的样子呢,而我也不是完全像极了母亲的啊?这一切从父亲压在抽屉里的那张全家福上就可以看出来。
     春天,所有的生命都是饱满的,而捧在我手里的菜芯却是瘦弱的,一如我单薄的身子。这青菜是我父亲栽下的。栽青菜该是什么时候呢?总之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日子,我像猫一样蜷缩在被窝里,用眼睑隔绝着窗外的明亮,以一种糜烂的姿态静静地消磨着安静。从第一次高考揭榜后,我的身子就习惯与床为伴了,除了每日必需的中、晚餐。早饭我是从来不吃的,这在学校里已经养成了习惯,对于这一点,我的父亲接受不了,他认为一个男人,如果早上没有料下肚,那一天的干劲也就没有了。于是,那段时间他总是把一碗面条、粉干或一碗蛋炒饭端到我的床头,而我回答他的只有冷默。三年前,是的,三年前第一次高考落榜后的我就是这样的,父亲也这样侍候着我;第二年高考,我同样名落孙山,同样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偶尔翻阅几本武侠小说,让自己的神经麻醉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厮杀中。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连续三年高考落榜,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或许这样的麻醉是最好的方式,可是父亲没有因此喝斥过我一声,在我颓废的日子里,始终默默地将碗碟端进房间,然后在送下一餐时又原封不动地端回上一餐的冷菜冷饭。父亲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事实上他想说话,他那微微开启又合上的嘴唇证明了我的看法。也许他找不到好的话题,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的劝说是多余的。他明白,眼前儿子的萎蘼不振,正是自己当年的复现。当一个人在经历过某种死亡之后,复活是需要一种勇气的,或许对他来说,多次经历失败的儿子,每次能够静静地待在家里,这已经是一件十分欣慰的事了。
     我的父亲名叫刘明,他的相貌我已经说过,所以我不想再多说,他的智商却是极高的,对于他的一切,我一样也没有继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像谁,我也不知道我母亲的读书成绩怎样,反正我的成绩不好,却又做着蚯蚓变龙的美梦。我的父亲在小学的六年中,始终以第一名的成绩稳坐班长宝座。在升初中时,他又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取县城中学,然而家境贫寒,凑不足一元三角的学费,一心希望继续捧读课本的父亲成了生产队里的又一个放牛娃。本来父亲是有机会就读初中的,倘若当时的村干部王贵,也就是王坤的父亲,如果肯预支给我们家七角钱的工钱的话。那个晚上,当我的父亲跟着他的父母亲来到王贵家时,王贵一家正坐在八仙桌上吃晚饭,可怜他们三人硬是等着村长大人吃饱了饭才跨进人家的门槛。当我的爷爷向村长说明来意后,王贵则右臂一挥:“这里倒挂,那里还想预支,做梦!”
     不知道是害怕于村长的威严,还是怕赊不到钱,总之一直腰板挺直的爷爷,面对村长喝五喝六的拒绝连忙欠下腰身,说:“我会多出工还上的。”
     王贵听了把脸一横:“就你这病怏子?有一口气拖着就不错了。”
     自家的男人身体再怎么不中用,那也是自家的事,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那一刻,面对村长的冒犯,我的奶奶简直气炸了肺,可这边又要求人家,于是只得又做出一幅笑脸来:“村长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倒挂的钱我们一定想办法还上,小孩过两天就要报名了,你行行好啊?”
     我的奶奶出生在小地主家里,小时候进过几天私塾,知道读书的好处,但时过境迁,自从被戴上地主帽子起,她的命运也就从此走了下坡路,但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然而村长就是村长,他的决定就是圣旨,小小老百姓谁又能蚍蜉撼树呢?第二天,我的奶奶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缚上了双翅,那本是靠她下蛋供给自己的男人及孩子营养的,如今只能拿它去换钱了,然而从凑到借,最终离一元三角的学费还差三角。报名那天,父亲是陪着生产队里的那头老母牛在山上度过的。那天,父亲那双本该握笔的手,在握着柴刀割茅杆时被划出了无数道血口,当颗颗泪珠将伤口洇湿时,股股酸涩的疼痛直刺幼小的心灵。那天,父亲没有回家,直到第二天傍晚炊烟升起时,老母牛才把有气无力的他驮回家……
     这一切,我是听奶奶说的。奶奶还说,当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的爷爷就吐血了,继尔一病不起,一个月后暴睁着两眼双腿一蹬走了,扔下她娘儿俩艰苦度日。而我的父亲,从一个见人就招呼的鬼机灵变成了一个哑巴,整天就知道埋着头走路,最后把笔直的脊梁弯成了一张弓。我的奶奶,曾经无数次向我唠叨过这段往事。我不记得奶奶第一次向我转述这件事情的表情了,因为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我记得每次奶奶的表情、语气都不尽相同,就像一场洪水从激越到平静的转变,直至最后夏日里的干涸。或许人老了脾性也会像身体一样渐渐地趋于安静,亦或是时间真的会消磨一切,但是她对我母亲的态度,却依然处于敌我矛盾,这我不明白,也不等我搞明白,我的母亲就离我而去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曾经,我对父亲一向的沉默寡言有些理解,以及他处事的始终冷静的态度,即使是面对我母亲的突然消失,他也能平静如往常。但在奶奶离开的时候,父亲将自己的双眼哭出了血丝,那根细长的脖子,睁暴得似要炸裂的水管,然而哭泣的声音却始终未闻。
     对于我的烂泥扶不上墙,我感激父亲的不责不备,即使是在忙得不可开交的秋收时节,父亲也同样不对我说一句重话,不要求我干一件农活,只是时常会把课本摆到我跟前,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开,静静地等我自觉地拾起课本。也许是继承了奶奶的秉性,亦或许是把自己的断梦延续到我的身上,父亲始终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我,尽管他也明白最终的结果,但在每次在高考报名前,父亲总会主动把一沓面值不大的人民币送到我手里,拿一双眼告诉我该怎么做,然而我却让父亲最终在失望中离去。
     那个午后,当高跟鞋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断在跟前的时候,一直躺着的我终于从床上跳将起来。自母亲走后,我家从来没有响起过这种声音,现在,该是谁呢?睁开眼我看见一张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脸。是茹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一直与王坤住在县城里,现在怎么回来了?不等我开口,她已冲我嚷起来:
     “你爸爸出事了,你居然还在睡觉……”
     她的话还没吼完,我已箭一般射出家门。
     “在前面的国道上……”
     在我疯跑中,高跟鞋的尖锐声一直跟随。那本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但身上只穿着一件线衣的我却并不感觉到寒冷,反倒有一股火从心里喷出,把一双眼灼得痛得要命。当我来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和他的簸箕一同倒在血泊里,我想跪下来,把父亲抱起来,要知道腊月的水泥地是很凉的,父亲的头怎么可以贴着肮脏的水泥地呢?!但是交警阻止了我,即使连父亲的手我也不能抓住,所以我只能孤单地跪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躺在寒冷里,任寒风将父亲身上的鲜血风干……
     我把父亲背回了家,茹艳替我把父亲的簸箕挑了回来。我把父亲放到床上,然后下厨房烧水,为父亲沐浴更衣。这件事情,我曾经见父亲为奶奶做过。当年奶奶走的时候,父亲特地买了条新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然后换上干净衣裳。那天,我也学父亲曾经的样子,为父亲净身,换衣裳,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床干净的床单,替父亲盖上。做好这一切,我打开家里父亲平时放钱的抽屉,那张全家福躺在正中央,奶奶、父亲、母亲并排坐着,母亲抱着我;一沓叠放整齐的纸币被一只生锈的夹子夹着,静静地躺在抽屉一角,我数了数,正是我以往高考时的报名费数额。我把这些钱和余下的一些散钱抓进了兜,拎起自行车就往外跑。是的,父亲还差一身新衣裳,我应该给他置办起来!茹艳替我守着父亲……
  后来她也时常来陪我,于是我们的距离越走越近,近得合二为一。
  那日,我捧着青菜横穿国道时,在曾经浸泡着父亲鲜血的位置伫立,拿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粗糙的地面。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期间夹带着父亲身上的味道。在迈步之前,我拿三棵菜芯摆在地上,然后弯下我的腰,还有我的头颅。
  
3
  认识老曹是在一座立交桥下。
  那个夜晚,当我一脚跨下长途汽车时,撞入眼睑的尽是陌生的五彩斑斓,面对一个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都市,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何处有我的一席安身之所?我踟蹰着。走进几家旅店,昂贵的住宿费令我自觉地走出温暖的室内。我的兜里,除了父亲的怃恤金外,只有两百元现金,倘若住了旅店,那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在没有找着工作的日子里,自己又可以住到哪里,吃些什么。走过一座立交桥,我再也走不动了,那粗壮的桥墩下,虽然杂草丛生,尘土堆积,但没有车来车往,没有人影幢幢,倘若蹲上一夜也还是免费的,何乐而不为。我选中一个相对比较干净的桥墩,用双脚把一些杂草踩平,把在车上买的一份报纸铺开,把肩上的背包搁到地上,让屁股坐在温暖里,闭上眼睛,睡觉!
  说不清是什么促使老曹走近我。总之他说那天他加夜班,从工地歇工走过立交桥,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躺在地上,觉着好奇,于是停下脚步,当他静静地看着我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比我小一些,因为身体的原因休学在家,而他不远千里来打工,为的就是儿子的医药费。当老曹叫醒我的时候,我正甜美在梦中;父亲烧好一碗面条端给我,虽然没有大块朵颐的新鲜肉,但有条条香喷喷的腊肉丝相伴……我曾无数次吃过面条,可是从来没有体味到它的可口美味,如今身处异乡却在梦里回味,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人性都是这样的吗,总是在失去以后才会体悟到曾经的美好?
  “孩子,醒醒!”
  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一张黝黑的国字脸,镶嵌在脸上的那双眼睛也是圆圆的,只是没有多少亮光,感觉有些灰暗,或者说其间包裹着一种凄楚。后来我听了他的一些故事,知道这是生活造成的结果。
  “怎么睡在这里?”
  我睁着惺忪的眼望着老曹,没有说话,他又说:“孩子,到我家去睡吧!”
  面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我知道自己不能随便相随,但我希望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有一个安身之所,希望有一个避风的港湾,何况我是男儿身,危险系数自然比女生要低,再说他说的是“家”,家该是温暖的吧?我这样想着,双脚已缓缓将身子抬了起来,却又伫立不动。
  “放心,我不会坑你的。”顿了顿,老曹又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
  冲他这句话,我弯腰提起了地上被我坐得扁扁的袋子,待我直起身子,老曹已伸手接过我手中的袋子,而我,像一个犯了错误逃出家门又被父亲找着的孩子一般,心里即欢喜又紧张地跟着老曹快步走着。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呢?如果这也称得上是家,那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当作家了。老曹说的家只是一个移动房,十几平米的空间铺着十来个地铺,一侧留着一条狭窄的通道。有的地铺上的棉被已隆起,偶尔有身子在里面蠕动,有的地铺还贴着地面,没有盖出一点温暖。老曹领我走过通道,在最里间的一个铺前停下,指着墙角说,把东西搁这吧。然后他又转过身说这是我的床,歇着吧。当他把这些话说完,他的双手已把身上粘满水泥浆的蓝布工作服褪下了身,一个赤膊的瘦弱的身子随之就钻进了被窝。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工棚里潮湿伴着汗臭的气息简直搅得我的胃翻腾,可是,倘若我走出这个所谓的家,我就得露宿街头。这里总比街头的条件优越吧!于是我坐到老曹的床上,掀起被子的一角,在老曹呼噜噜的鼾声中挤进自己的身子。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闲着无事不愿起来。第二天,当我不晓得是第几次躺在床上睁开眼时,老曹正端着饭盒钻进移动房。
  “醒了!吃饭啦。”
  那天的老曹嘴上叼着一支烟,透过一层薄薄的青烟,我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忧伤,当然还有对我的关切。
  我起床,在移动房前的自来水龙头上糊乱摸了一把脸,就端起老曹的饭盒啃了起来。我实在是饿了,确切地说昨天晚上我的肚子就开始叽咕了,但是没办法,在这陌生地又那么迟该到哪去觅食呢。后来见了老曹也不敢说,一熬就熬过了一夜。打开饭盒盖,里面半边是饭,另半边是菜,饭是老曹蒸的,他自己吃了一半,留下一半给我,而那切口却是干干净净的;菜是老曹在食堂买的,一个青菜,另一个是南瓜炒肉片,而且肉片蛮多的。看这伙食,民工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心安理得地吃着饭,直到后来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自己去食堂打菜才晓得,一个所谓炒肉片的菜中的肉是少得可怜的,曾经的肉片是老曹专门省下的。
  “进城找工作?”见我放下空空的饭盒,坐在我身旁吧嗒着烟的老曹开口了。在老曹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烟时我注视了一下,他抽的烟与我父亲的一样,都是西湖,而且是绿壳的那种。西湖闻名,而如今的西湖牌香烟却是属于劣质的,特别是绿西湖。
  面对老曹的提问,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漫不经心地用右手背刮过双唇,将油渍复制到手背,在打一个饱嗝之余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曹发现我这个动作没有,总之我是摇过头了。
  “要不……就在这里先干着吧!”
  老曹拿一双躲在烟雾后的眼望着我,想听到我的回答,而这时的我连摇头都懒得了。我是准备出来混的。但我一个堂堂的高中生,自然不想来挑砖头,不想把一双纤细的手毁在水泥沙灰里!那个中午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在我的冷漠中死亡。后来吃晚饭时,老曹照样把饭送到我面前,但没有再说什么,夜里睡觉时,我却先开了话题。我说明天我去找工作,在我找到工作之前就先住在你这里。他说住吧,一张床一个人压跟二个人压都是一样的。
  一连十天,我骑着老曹的自行车像风一样穿行在省城的街头。那破自行车还真破,骑着咯咯咯响,像一头发情的老母猪叫唤不绝,招来许多的回头率。但我没有更好的交通工具,只能让人家的眼落在自行车上后再调转到我的脸上。按老曹的提示,我去了职业介绍所,应聘了许多岗位,结果像相亲一样不是人家看不中我,就是我看不中人家,最终依然两手空空躺在老曹的床上。在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老曹依然给我送饭,依然同我断断续续地谈起他的儿子,以及他儿子的病情,但他始终未问及我找工作的事。我们最后的谈话,总是落幕在老曹的低沉的叹息声中。老曹的脾气像极了我的父亲,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当我们一人一头躺在床上时,当我面对老曹那双粗糙且瘦巴的脚时,我忽然有种想抱在怀里的冲动。就在那个晚上,我真的把那双脚抱在怀里了。我从未抱过父亲的脚,在这个异乡我却把另一个父辈的脚抱在了怀里,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老曹的脚颤抖了一下,然后纹丝不动。
  “老曹,明天我跟你干吧!”
  我兜里的两百块钱在应聘中已花去了大半,再这样下去自然不行,况且那天我也看到了监工询问老曹关于我的事,说这虽是移动房,但也不是可以随便让人白住的。老曹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来找工作的,找到工作就走,不会打扰太久的。我第一次发现,看着老实巴交的老曹也会撒谎,而这谎却是为我而撒。老曹说这些话时给监工递了烟,可那高高大大的家伙瞧都不瞧一下老曹手中的烟,抛下一句“不能白住”的话就走。所以,我决定先养活自己。
  “行,明早就跟我去工地吧!”
  老曹把我带到了包工头面前。包工头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听了老曹的叙述,将一张挤出许多折子的脸对着我说,小伙子就跟着老曹干吧,那样子像极了西游记中的如来,只是面对面的看着更亲切。就这样我成了老曹的徒弟,可我依然称他为老曹。我有了工作,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床,可是不知怎的却不习惯那张床,依然时不时的挤到老曹一起,后来索性就天天睡在了老曹身边。老曹是搬运砖头的,我也成了一名砖头搬运工,有时候也做包头工吩咐的其他零碎事情,我的手,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被砖头磨去了皮,直到鲜血渗进同样红红的砖头。后来老曹递给我一双棉纱手套,手套不新,是他头天晚在夜市旧货摊上花一块钱买的,回移动房,老曹就把手套给了我,那时我躺在床上,休整着像散了架的发酸发胀的身子。
  不知不觉已当了老曹的徒弟三个月,我也领了三个月的工资,除去开销掉的,还剩一千块收在我的包里。三个月的流血流汗,只换来这么点人民币,这活还真不是人干的,可是我又能去哪呢。
  老曹收到家里的来信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开工,一脸冷淡的监工递给老曹一个信封子,那一刻,老曹一张原本平静的脸扭曲了,十个粗壮的手指只顾捏着簿簿的信封在发抖。我望着老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猜想,这封信没有好消息。看他那样子,我试探性地接过信,望着他的眼,他也拿一双眼望着我,呆滞的目光中有一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欲望,我撕开信封,拉出信纸,摊开。我知道老曹不识字,他跟我说过小时候他家里穷,作为长子的他早早就挑起了家里的担子,攒钱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一一进了学堂,直到一个个自然辍学。在念这封信前,老曹曾请我为他读过一次家书,那是一封报平安的信,说是他的儿子病情比较稳定了,现在看他那副不安的情绪,我自作主张为他念了信。念完信后,我们两个都呆了,我为一个病情正在恶化的年青的生命婉惜,老曹为自己亲骨肉的不幸泪流满面,哭泣无声。这一天,老曹在搬运砖头时把自己的手指头砸了两次,一次砸出了乌青,一次砸出了血。
  从接到信到离开,老曹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晓得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总之第二天当我醒来时老曹已经不见了。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本打算送老曹去车站的,然后再自己去逛逛,买身夏装犒劳一下自己,顺便带两本书回来,夜间躺在床上好放松放松筋骨,既然老曹已经走了,我就可以直接去办自己的事了,可当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时,我那三个月的血汗钱不见了,还有我父亲的抚恤金也一同消失了。
  我现在才明白,老曹那么爱儿子,为什么接到信后没有立即启程回家,原来他等的是我的钱。“他妈的,老曹!”那一刻,我破口大骂,怒发冲冠,我把他搁在床头背包里的衣物全部一骨脑儿倒了出来,踩在脚下,踩得我浑身火烧火燎。我要报案!我要把老曹做的不光彩事情昭告天下,告诉所有的工友,让他从此待不下去,让他尝尝蹲班房的滋味!可是奇怪,当我走到移动房门口时又踅了回来,完全丧失了小时候即使为同学拿我一支铅笔也要打得头破血流的果敢。我把自己的身子甩在老曹与我同住的床上,直挺挺地仰天躺着,将目光呆滞在水渍斑斑的房顶上,然后紧紧地闭上眼,在留有老曹体味的空气中呼吸,静静地想着我的父亲,想着我那血肉模糊的父亲。我累了,我真的累了,那一刻的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愿那个急需人民币救援的生命依然可以自由呼吸。
  再次见到老曹是在半个月后的黄昏,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女孩。女孩的长相就像她的单名一个“月”字般明亮,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小脸圆圆的,年纪也就约摸十七八岁,一见我她就扬起了笑脸喊我哥。想来老曹已对他灌输过我。我以为那是老曹的女儿,其实不是,说是他的外孙女,也过来讨生活。奇怪的是女孩姓曹,这个问题我在心里打过问号,但没问出口。在那晚,我知道老曹还有一个妹妹,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他的妹妹,后来也很少提过。晚上,老曹把曹月安排到隔壁女工的移动房里,回房的老曹,在只有我们俩个人的房里把自己的一条腿跪在了地上,把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垂在我面前,把一张脸埋在下面。老曹在向我请罪!那一刻我被他的行为惊得不知所措,同样也弯下了我的双膝。我们互相跪着,他的色泽暗淡的双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见他把双手呈到我面前,拿一双潮红的眼望着我,我伸出双手,接过他按到我手上的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一刻我才看清老曹脸上被两条泪河包裹着的鼻子,那笔挺的鼻梁、尖尖的鼻尖使我迅速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也有这样的一个鼻子!那晚,我又把老曹的双脚抱在了怀里,不明白具体是因为他的鼻子还是因为他失去了儿子,或者两者都不是!那晚,老曹的脚没有颤抖,但我分明听到床那头的呜咽声。
  
4
     当第二个春天到来的时候,老曹一直如冰坚硬的脸终于与大地一同苏醒了,老曹、曹月、我,我们仨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一家人,我们互相关心着,体贴着,而老曹也总在为我的未来出谋划策。
  高楼大厦建了一幢又一幢,那许多的砖头上都浸染着我们的汗水,可它们不属于我们,我们付出之后能得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少得可怜的所谓的薪水,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意可又能怎样,谁叫我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呢。我和老曹,依然实实在在地做着搬运工,累了把屁股搭在砖头上坐一下,渴了拧开水龙头把嘴套上去牛饮一番,还好曹月在老曹的努力下被安排开吊车,免除了十指磨出血的痛苦。那天,我和老曹一左一右推着砖车,他突然左转过脸来说你年纪轻轻的,总不能一辈子干我们这种别人瞧不起的活,要寻出路才是啊。我听着老曹的话,没作声。这事我早就想过,我可以让自己一时沉醉在女人的怀里,却不能永远迷糊在生活的过道里,可像我这样一个连续三年高考落榜的人又能做什么呢?之前不是找过工作么,不是没人要我么。面对我无应答,当时老曹没有再作声,但那个夜晚老曹把我叫到移动房外,皎洁的月光下,一张黑黝黝的脸对着我,他重复了白天的意思,然后一双眼直盯在我的脸,那眼神就像蚂蟥吸血般的顽固,我的心都被他的坚定惹得一颤一颤的。
     “学做泥水师傅怎样?”老曹终于耐不住性子,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话提醒了我。是啊,以目前我的处境来说,就地取材不失一计。在建筑工地上待了这么久,我似乎对建筑有了那么点兴趣,也终于明白高楼大厦是怎么建起来的,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望着邻居的楼房而去想像它是怎么与天相接的。要学手艺拜师是关键,老曹自告奋勇帮我找了工地上最好的师傅,在拜师回房的那天晚上,老曹又说要学就要学精,学出人样,将来能够独自挑大梁,做个管人家的角色才好。我听着老曹的话,一个劲地嗯着,做出一副十分乖巧的样子,那样子仿佛我就是他的儿子,可我心里却没谱,不晓得自己是否真能混出个人样。所幸的是我没有辜负老曹的期盼,一年后出了师当起了师傅。面对这个转变,老曹似乎依然不满意,后来,有一个夜晚,老曹又找我谈心,说你那双手拿来干这活实是糟贱了,要我再找找出路。听完老曹的话,我的眼眶倏忽间就热了起来,我摊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布满老茧的手已完全失去了曾经光洁的美丽,关节也粗大了许多。这双手,开始像我父亲的手了。我心里这样想,一双更加粗糙的手就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温暖传递过来,一如曾经父亲的双手握着我的双手传递过来的温暖,这股温暖加速了我眼眶里泪水的涌动。
     改做泥水师傅,我的工资明显增长,我们的生活有了好转,但每天依然风吹日晒,依然无尽地流着汗,承受着别人的指使。白天的我们是劳累的,但夜晚的我们却是幸福的。那个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移动房,走在霓虹闪烁的街道里,并走进一家照相馆照了张三人合影。自认识曹月后,我们经常双双上街走走,偶尔我会为她买件衣服,她也会为我购双鞋子,我们也会为老曹带双袜子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像鱼一样游进书店,特别是夏夜,在幽凉的室内一边收着汗一边翻阅着书籍,那感觉忒好。曹月和我一样高中毕业,我是考不上大学,但她是成绩好却没有钱继续深造,她这次出来就是因为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病了,她要赚钱为母亲治病,为了省下长途电话费,曹月与她母亲的联络基本上是通过信件沟通的。我想为曹月做一件事,我想赚多多的钱,让曹月可以继续学习,让她的妈妈有钱看病,不再让她重蹈老曹的痛苦,可是目前的我无能为力,即使省吃俭用也只是杯水车薪,况且她也不接受,就像上次她妈妈病重往家寄钱时,我拿出一部分积蓄给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要。哎,有心无力啊!而我,真正的出路又在哪里?
  老曹很少与我们一同夜游,他说年纪大了,白天干干活夜晚就不想动了,还是陪床好。老曹确实是累了,这两年他的腰弯了不少,一张脸也干糙了许多,可他工作量依然不减,依然来来回回推着车奔于工地,穿梭于工地的各个角落。晚上基本上是我与曹月双双出去逛,实际上我们也累,可我们年轻的心觉累,一得空闲便想放飞。我们去的最多的是书店。曾经的我在老家也习惯钻书店,但捧的都是花花绿绿的武侠与情爱小说,捧着它们进课堂,捧着它们睡觉,整天沉醉在男欢女爱与刀光剑影中,似乎生活就该是那样过的,然而曾经的沉溺最终造成了今天的结果,注定我的生命只能在不断的流汗中呼吸,或许这就叫自食其果吧。然而就像老曹说的,路是靠自己走的!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技术相对比较精湛的泥水师傅了,所以在书店的时间基本用在建筑书籍的翻阅上。做一个建筑师那该多好,或者说当个房地产老板更佳,如果我真的有那么这一天,那么曹月就幸福了,她那雪白的肌肤再也不会被太阳晒脱皮了。那天,在书店里经过工具用书位置时,曹月拉住我的袖子,望着我说阿勇哥,看看这些书吧。那眼神,水灵中透着无限希冀,看得我心里一阵涟漪泛泛!顺着曹月的所指,我看见那是一些关于建筑学及一些工程预、决算等造价所用的书籍,我明白她的用意,而我本身也一直在寻找路子,于是顺手挑了几本。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路遇一位卖梨子的老婆婆,在那一竹篮梨子前我弯下了腰,挑了十来只梨子,付了钱,然后我们双双边啃梨子边走路。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浅尝着梨的曹月笑着说,原来阿勇哥喜欢吃梨呀!我说我从小就喜欢吃梨,家里种的。月儿说这么巧啊,我家也有梨树,是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种的,每年都有梨子吃,只是那味道没法跟这个比。听了曹月的话,我想说我家的梨是父亲种的,同我一样喜欢吃梨的有我的奶奶、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妈妈,而且那梨的味道很好,可是我没有再说话,只顾啃着手中的梨。
  就像以前我父亲说的,做事不像走路那么简单,有些简直比登天还难,比如眼下考取造价员。我曾上网搜索过,关于考造价员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比如大专文凭以及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这两者我都没有。至于文凭还算简单,我去报考个函授,三年就能拿到证书,可是工作经验呢?老曹说别急,我来想办法!看他那打包票的自信,我悬着的一颗心也就安于学习了。就这样我白天工作,晚上按时分类学习函授的课程与造价的知识。我这一忙,可累着了老曹和月儿,老曹一日三餐帮我打饭,月儿帮我清洗餐具,还帮我洗衣服,而我除了上班,除了一些必须亲历的事情,都把时间放在了学习上。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我的大专文凭已握在手,一些有关造价的书籍我也摸得透彻了,可报考造价员需要两年工作经验的证明,这东西我该如何去弄呢?又是老曹,他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叫上我一起去了我们所在建筑公司的造价师雷鸣家里。姜真的是老的辣!最终我们大获全胜,老曹为我拿到了证明,还让我有机会跟造价师实践了几次。我顺利报考了造价员,只是具体考试时间还待定,可就在我们仨为旗开得胜举杯共饮的夜晚,一个不幸的噩耗又传来了。
     那晚,我腰间的手机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而且显示着外地的区号,当我按下接听键后,手机里传出一个粗糙的女人的声音:“月啊,你妈病了,啥时回啊?”原来是找曹月的,我连忙把电话转交给她。后来我知道那是曹月的舅妈,也就是老曹的老婆,是她一直在照顾曹月的妈妈。在这我顺便说一下,当初为了函授方便,我挤出了一部分钱买了一个二手机,然后我们仨一同用着,曹月把号码告诉了她的母亲,可曹月却从未用这个手机往家里打过电话,老曹也是。
     曹月接过手机,在对方的叙述中,一张笑脸渐渐阴沉,就像头顶的月亮,好看却凄冷。老曹和曹月是第二天启程回去的,我本打算陪他们一同前往,可他们俩始终不同意,说我还要继续攻读造价员课程,以保考试的万无一失,再说他们此次回去也会很快就回来的。他们这样坚持,我也就送他们到车站就踅回了,可万万没想到,曹月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5
     老曹回来的那天天色已经黯了,他给我带回来一封信,一封鼓鼓的信,却不见曹月。我问老曹月儿呢?老曹说陪她母亲。
     我急迫地拆着信,可老曹却阻止了我,他说待会再看吧。我不明白老曹为什么阻止我当场拆看曹月写给我的信,可老曹坚持,还做出一副慎重的样子,说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慢慢消化吧。他说着,把一双宽厚的手掌拍在我的肩上,然后微垂着头与我擦肩而过回了移动房。既然老曹这么坚持,我也就遵从了他的意见。
     很奇怪,对于我看这封信老曹居然用了“消化”二字,可当时的我没时间多想,只顾似走若跳孩子般离开移动房,来到我与曹月时常望星空的建筑工地边的山边,在明明灭灭的萤火虫的飞舞中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借着工地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月光,我一字一句地读起信来。原来,这的确是一封需要好好消化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孩子:
  您好吗?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您一定会大吃一惊,很可能您会把这封刚展开的信给撕烂,但我还是想请求您,请求您把信看完,可以吗?
     离开您已经二十载了,在这二十年里,我每天都在回忆中度日,也在想像中消磨着时间。我想您!真的,妈妈想您!妈妈不想离开您!现在我说这句话,你一定认为我在矫情,撒谎,但这是切切实实的真心话。当初离开您和您父亲,还有您奶奶,完全不是出于自愿,我只是不愿意把灾难带给你们。祸都是我闯下的,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所以在那个早晨,在您和您父亲,还有您奶奶都在熟睡时我离开了你们。
     孩子,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也许您会惊讶,但这是事实,我想您有知情权,我不想把它带着走。我嫁给您父亲纯属偶然,或者说是您父亲的好心成就了我们五年的缘,成就了我们母子缘,成就了您们父子缘,最重要的是成就了您的生命的降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忘记我站在柳县大桥上准备纵身一跃的那个夜晚,如果我真的跳下了江,那么我们的生命都因此而终止,而我也将成为一个杀死自己腹中孩子的刽子手。那晚,就在我的身体倾向江面的时候,从我后面伸过来一双手,那双有力的手把我的身子抱在了平坦的大桥上,那是你父亲的手,后来他又把心如死灰的我带回了家,腾出房间让我睡,他自己则在堂前搭上两条长凳睡下。我在你们家一呆就是一个月,虽说你们家条件并不好,您的奶奶也一直瘫在床上,但我过得安详,一直想死的念头也慢慢熄灭了,可我的妊娠反应越来越严重,于是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那夜,我和您父亲坐在门前的梨树下乘凉,我望着满天眨着眼的星星,您父亲埋头吸着烟,我们无语心里却宁静而安详,后来他抬起烟雾里的一张脸说:“要不……我们结婚吧?”面对他那突如其来的问话,我惊得目瞪口呆,说实话我感激他,可我不爱他,再说我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做人家孩子的爹。见我惊讶的样子,您父亲连忙解释:“我们可以只摆几桌简单的酒席,其他还和以前一样,只要你和孩子好就行……”就这样,我和您父亲成了习俗上的夫妻,而您终于也有了父亲。七个月后我顺利地生下了你,可你奶奶说怎么七个月就生了呢,你父亲说早产了,从此您奶奶便不再说什么,但她毕竟是女人,什么都明白,所幸的是她对您依然疼爱,这我也就知足了。
     我离开你们,是因为那个男人找到了我,他要我跟他走。他是我曾经所在剧团的团长,而我说到底是他的徒弟,高中毕业后就跟着他闯了,也许是我的少不更事,也许是他的捕猎技术太好,总之我倒在了他的怀里。当初抛弃我的是他,后来要我跟他走的也是他,这样的人我还能再接受吗?我拒绝了他!他很恼火,扬言要杀了我们全家。当他第二次登门的时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股杀气明显写在脸上,我明白他是一个十分绝情的人,恼怒起来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幸运的是我走后他没有再到家里为难你们。
     也许是我们今生的母子情还没有走到尽头,无意间我看到了月儿夹在书本里的你们仨的合影,那一刻直觉告诉我你就是我久别的儿子,您的样子几乎与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又翻出了曾经我和您及您父亲、奶奶的合影,他们看到小时候的您也一个劲地说像,于是我更加肯定你就是我的儿子,接着我又向他们了解了您的情况,所有这一切都足以充分证明您就是我的儿子。老天有眼,二十年后终于让我又见到了您!
     孩子,我想亲眼看看您,亲耳听听您喊我一声妈妈,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希望,希望您以后好好做人,希望您不要恨我。一个人把恨放在心里,那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的!孩子,听说你已经拿到大专文凭,妈妈在此恭喜您!同时也祝愿您能够顺利考取造价员,拥有一份好工作。
     好了,我想说的话基本都说了,这封信就让月儿带给你吧。如果有机会,请帮我向您的父亲道个歉,这样我下去以后倘若遇见他,我也好理直气壮一点同他打招呼,然后再当面向他赔礼。
     孩子,保重!

                                             曹影
                                         XX年X月X日
  
  信读完了,但我整个人已浑沌得摸不着北,我的世界已被泪水淹没,我的思想完全被信中无数的“您”字占据,心也被那一滴一滴洇湿娟秀字迹干涸在信纸上的泪痕搅得生疼。我可以相信信中母亲所言,将心里所谓的恨像汗水一样流走,毕竟那是十月怀胎生下我的母亲,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呼吸着她的呼吸,但我接受不了曹月是我妹妹的事实,我也想知道母亲现在状况如何,于是我攥着信疯一般奔向老曹:
  “告诉我,告诉我曹月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的妈妈,我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一切已经真相大白,那我应该改口叫老曹为舅舅了,可我只顾摇着他的身子,可怜那把老骨头几乎被我摇散了架,可他就是抓着我的双手不肯说出一个字。
  “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在急切寻找答案、失控的情绪中,我的身子终于像脸上的泪水一样瘫软在地上。老曹把我拖到床上,拿来毛巾为我擦了脸,然后坐在我身旁郑重其事地望着我:“曹月是你母亲在离开你时路上捡的,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至于你母亲,她已经走了,我本想让你们见上一面,可你母亲坚持说不……”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狠心抛下我们,现在又狠心不愿意再见我一面,为什么……”
  “我们说你在准备考试,她说不要影响你……”
  我再也听不进老曹的话,风一般跑出了移动房。这一夜,我在梦里与妈妈相遇了,这样的相遇曾经在我的梦境中无数次复现,我总是在妈妈的怀里快乐地笑着,甜甜地吮着她的乳汁,后来又美美地啃着梨,梨汁落在了妈妈雪白的衣裳上,妈妈笑着用手抚去梨汁,然后一脸幸福地望着我;妈妈走了,一袭白衣的她飘着飘着就消失在烟雨中了,留下一个在空旷田野里茫然哭泣的我,以及木然站着的我的父亲……
  
  6
  又是一个梨花满树的日子!家门前的梨花像曾经一样灿烂,一朵朵雪白的花儿,在阳光下折射着温暖的亮光。当我再次仰望那一树梨花时,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像着父亲曾经栽树的样子。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特别是在我捧着梨子啃的时候,奶奶说这树是你爸爸种的,是他在山上放牛时从山上拔来一棵苗,然后埋在土里,浇水,施肥,一棵梨树就长在我们家了。接着,我又想起了父亲和母亲那晚坐在梨树下的样子……
  “哇,好美!”
  月儿望着满树梨花惊喜的叫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粗壮起来的喉咙就是发不出声音,于是我只能将一脸笑容送给她。而我的舅舅,静静地站在我们身边,看着我家墙壁斑驳的老屋。
  那天,也就是当我看完母亲信的第二天,舅舅就陪我回了他的老家,然后我们一起辗转到了这里。舅舅说他要来看看妹妹曾经的家,看看曾经救他妹妹一命、外甥一命的好心人。月儿说她也要来看看,看看那个救了她妈妈,因而妈妈才有机会养大她这个弃婴的好人。
  回家的第二天,我去山上看了父亲,把母亲也一同带上了,还有那张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的全家福,父亲收着的那张我留在身边。我没有得到父亲与母亲的同意就把他们俩合葬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妥,但我想父亲应该是欣慰的,母亲也会同意的,就算他们没有爱情,可就冲父亲当年收留母亲的善心及后来的一直未娶,以及母亲信中的道歉,还有他们五年来相敬如宾的共同生活,我想他们现在也是愿意相伴在一起的。
    那天下山时我们遇见了茹艳,她正从地里锄草回来。茹艳如今不再艳了,完全是一副农妇的打扮,不化妆不说,皮肤也黑了粗糙了。她见到我时脸上的表情愣愣的,待我扬起笑容叫唤她的名字她才轻轻地嗯一声,然后就顾自埋着头走路了。茹艳走到这一步,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来未曾劳动过的她也掌管起了田地,真是难为了她。她的丈夫王坤染上了赌博恶习,欠下几百万赌债,为了还债,他的父亲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也变卖了家里的厂房,最后只剩下住着的三层楼了,而王坤依然死性不改,连家里的电器也被他变卖掉给赌了,他的父亲因此气急败坏,最终被心肌梗塞夺去了性命。茹艳曾数次提出离婚,但每次都被王坤的拳头打了回来,得到的是一身乌青。
     我和舅舅、月儿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就回建筑单位了,我本想多陪陪父亲和母亲,但造价员资格考试时间在即,我们只得返程。那天,当我们走至村口的大樟树下时,我听见身后有人一声声地叫唤着我的名字,我回头,是茹艳,她正提着袋子朝我们奔跑而来……

7
     终于取得造价员资格证书,但是我的目标又向造价师瞄准了。考取造价师资格需要本科文凭,而且还要五年工作经验,这也就是说,我还需要再奋斗三年。不急,慢慢来!那天,当我捧着造价员资格证书时我这样对自己说。
     为了庆祝我的旗开得胜,我们四人在小餐馆里好好打了一回牙祭。是的,从那天茹艳背着包裹朝我们奔跑而来,我们的队伍就成了“四人帮”。我本不愿茹艳与我们同行,但面对她那泪水涌动的双眼时我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再看看眼前的月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正在我踌躇之际,月儿拉着我的手,看着茹艳说多个人多个伴,大家一起走吧!傻丫头,你哪知道我们的秘密呢。看到曹月的一脸纯真,我只能在心里这样说。那天我的舅舅是保持沉默的,他的脸色难看得几近灰暗,那样子似乎早就洞察了一切,而结果却是舅舅帮茹艳觅得一份在工地食堂的差事。
     那晚我们尽情畅饮,啤酒互相干了一杯又一杯,一向滴酒不沾的月儿也敬我喝下了一杯酒,直到月儿中天,我们才意犹未尽回到移动房。那晚的月儿,一张小脸喝得桃花般灿烂,话语不止;茹艳也是,喝得都嘟嘟囔囔不知所云了;我也差不多接近醉的边缘,走路都轻飘飘的,就像武侠小说中说的那种使起轻功般的快意;而舅舅始终安静,安静地喝酒,安静地为我们添酒,安静地看着我们闹,最后安静地陪着我们回家。喧哗过后一切终将归于平静,我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不知如何才能将曹月送进学校?事实是我怎么想也没用,关键是钱。天遂人愿,那年夏天我终于将曹月送进省城一家相对比较好的高复班。当我帮月儿联系好学校交了学费之后告诉她好消息时,月儿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我的安排,即使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最终我火了,粗着嗓门吼:
     “你以为我在帮你吗?我是自己没机会读书了,把希望转移到你身上而已!”
     “可是你赚钱辛苦啊,白天上工,晚上三天两头熬夜做预决算,我不忍心!”
     是的,自从上次开经验证明后我就拜雷鸣为师,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我这个徒弟,我在他的指导与帮助下,接手了一些小工程的造价,而这项额外的工作我都在夜间完成,白天依然在工地做泥水上工。这样两则兼顾,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我已具备了送月儿继续求学的资本,于是上网搜索,并求师傅帮忙,这才找到这样一所高复班,结果月儿却如此这般不领情,你说我能不火吗?
     “不去?不去拉倒,反正钱已经交了,就当打水漂!”
     面对月儿的坚决,我真的生气了,屁股一扭准备离开,月儿这才拉住我的手说:“我去我去!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太劳累了。”
     月儿对我如此关心我又能说什么呢?那一刻,我伸出右手,捏了一把月儿光溜溜的鼻子,接着两个轻轻盈盈的笑声就交融在一起了!
     月儿去学校了,由于路途的原因她寄宿,只在周末回来,所以基本上是我与舅舅、茹艳三个人一起生活。顺便说一下,自从月儿辞工后,属于她的那个移动房的床位也就没有了,这可不好,待周末回来就没地儿住了,于是我们在工地附近租了两间民房,我与舅舅住一间,月儿回来与茹艳住一间,这样一来大家的行动更方便了,也更有了家的感觉,可是也因此生出了一些麻烦。
     那是一个休工的日子,连日的劳累致使我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个懒觉,而舅舅的觉轻,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轻手轻脚起身出去踩田野了,于是我就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睡个回笼觉,可是茹艳却搅了我的好事。
     “阿勇哥,我这件睡衣好看不?”
     睡意中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摇晃着,有个声音在耳旁不绝响起,当我睁开惺忪睡眼时,眼前却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眨眨眼再看,竟是茹艳,她穿着极露的吊带睡裙坐在我的床沿,她的双手握着我的手来回摇着,她的体温一阵阵传入我的身体。说实话,那个早晨的茹艳很美,特别是那条裙子,一片桃红柳绿的盎然将她那丰盈白净的肌肤几乎衬出水来,而那张脸就是一大朵盛开着的最美丽的桃花了。
     “阿勇哥,你说我这件睡衣好看不好看吗?”
     “嗯,好看!”那一刻,我明显感觉自己有些答非所问。
     “今天休息,陪我去买衣服好不好……嗯,你说嘛,好不好?”
     茹艳摇着我,我望着她,仿佛我们就是一对亲密爱人,当我正要开启双唇回答她的问话时,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那声咳嗽将我们的目光迅速吸引,而堵在我们眼前的只有冷峻淅沥的目光。我不知道舅舅是何时回来的,总之他反剪着双手站在我们面前一言不发,吓得茹艳傻愣半响才灰溜溜离开,而目瞪口呆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尴尬局面,更不明白自己该如何解释。后来想想反正一切尽在眼前,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要想洗清自己,只有看以后的表现了。

8
     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五个夜晚,今晚再加把劲就要完工了。我正在做一个私人家庭装修的预算,二百平米的复合层,人家指定一个礼拜要结果,白天要上工,所以我只能夜夜伏案到凌晨,而我的舅舅也总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我,为我续水,也为我做宵夜。本来这些事情都由茹艳帮着做,但自从那个早晨事件后,我已不准茹艳进我房间,连我的衣服也不准她洗了,她也只是在我们共同休息的日子里帮着烧个饭洗个碗。
     “出来!姓刘的你给我滚出来……”
     已经是深夜了,忽然有阵阵尖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思绪被搅得一片混乱,却一时半会想不起那熟悉的声音是谁。舅舅从床沿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翘首。
     “好像是你们村的,上次送你母亲的时候见过!”
     舅舅这样说也就对了,那该是王坤。
     “吵什么。吵什么。发神经啊!”
     我正准备起身迎王坤时,屋里的茹艳也一边走一边拉开粗哑的嗓门喊。
     “臭婊子,你还敢凶?看我怎么收拾你!”
     “来呀,来呀,有本事你来呀!缩头乌龟。”
     听口气,这是我从来没见识过的茹艳。门是被她打开的,她还穿着那件桃红柳绿的睡衣,跑进家来的月光把她裸露的肌肤照得雪白雪白,王坤上前一把就捏住不放。
     “臭婊子,一年不见又白白嫩嫩了,哪个野男人给养的,啊?”
     “拿开你的烂手!”茹艳横着脸,使劲甩王坤的手却没能甩开。
     我不知道王坤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出现,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而且曾经我们还是哥们,再说来者都是客,于是我走出家门。
     “原来是王坤啊,进屋进屋!”
     我请王坤进屋,他却不愿拿眼看我,始终把两束目光定在茹艳身上,然后用鼻息送出一个轻轻的嗯字,权作回答我的邀请。
     “干什么!”
     茹艳斜眼瞟一下王坤,想再次挣脱被他双手束缚的肩膀,而那双宽厚的手却像长在她身上一般不可撼动,过份的是那双手还当着我的面慢慢游走,慢慢靠近她那山峰般隆着的胸。
     “臭婊子,这是勾引谁呢?”王坤说着,像玩游戏一般拉放一把茹艳身上睡裙胸前边缘的筋带,把头探进那个瞬间空出的位置,然后心满意足地在她胸上捏一把,这才将一张狰狞的笑脸转向我。那张脸渐渐寡淡,阴暗,而从眼里射向我的两道光则散发着无数的仇恨与吞噬。我不明白,在我的记忆里待我一向和蔼如兄弟的王坤此刻会这般的表现如狼?我本想针对那目光回敬一下,想想还是作罢,毕竟在这深夜里,还是避免某些事情的发生为好。再则,不管他们的动作怎么轻浮,人家毕竟是夫妻,而且王坤也就是这副德性,就算他意有所指又怎样,我自腰杆挺直又何需在意人言。看着他们夫妻渐渐平息的互骂与推搡,我也就准备借机慢慢退出身子回房继续工作,可当我的脚刚迈了两步,王坤终将苗头指向了我。
     “想逃啊,呵呵,让我戴了绿帽子还想逃啊……”
     直到今天我才领教王坤的厉害,他在说上边话时是一边乐呵呵一边轻声细语的,一副足可把人家整死的不动声色的模样,那一刻的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理智了。
     “胡说什么?”
     “呵呵,你自个心里明白!”
     “深更半夜的,简直无理取闹!”
     “娘们都跟我说了,她说她要结婚了,叫我马上跟她离婚。我的老婆都跟人跑了,我能不来嘛,我!”王坤说着,声音陡然间大了起来,双眼怒睁,凶残一丝丝地暴露——“简直杀人的心都有!”
     “她结她的婚,你来闹我做什么?”
     “你小子也会装蒜哪,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干什么好事?”
     听了王坤的话,我傻愣了半天,再看茹艳,从她望着我的眼神我终于明白一些事情,然而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或者说我只是她用来摆脱王坤的一粒棋,于是我朝王坤叫道:“无聊!”
     “无聊?”王坤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松开捏着茹艳手臂的手移到我身上,一个劲地拍着我的肩双眼瞪着我说:“我知道,你们早就让我戴绿帽子了,结婚那夜这婊子叫的就是你的名字,那时我就想拿把刀做了你,做了你的龟孙子,可我不愿在自己的好日子里见血。”王坤说着,把头硬绑绑地歪了歪,并腾出右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结果后来她又在梦里叫唤你,那时我简直有一刀捅了你的心,可那时你已经卷铺盖走人了,打不着远的就打跟前的。”王坤又把脸转向茹艳,并迅速伸手在她的手臂上拧镙蛳般拧了一把:“怎么样,臭婊子!那晚烤在你脸上的烧饼好吃吧,啊?哈哈哈……”
     茹艳哭了,捂着伤口埋着头,留下一头黄色的卷发散在我们眼前。
     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原来他们夫妻走到今天这步,我自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我又能做什么?所有曾经犯下的错都已经无可挽回。将眼前这根断了的姻缘红线再度接好?如此这般状况谈何容易。王坤的笑声在屋里飘荡,放肆、轻薄而又带着火药味,我却无能为力。气体可以蒸发,人却不能,那一刻的我只能像一个傻子一样站着,静静地接受着王坤带给我的羞辱,不,是我自己给自己造成的羞辱。我只能在心里希冀,希冀我的沉默能慢慢平息王坤心头的火,别再把闹剧继续下去。也许那晚我的态度挽救了自己,但终究是伤她的心,否则她不会一直把头埋着。
  “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家撒野!”
  一直在房里的舅舅终于发话了,身子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到我们中间,他那冷峻而尖锐的目光震得王坤傻愣半天。
  “坐下,好好说话!”舅舅的话语缓和了下来,他的出现解决了我的无所适从,也让一切都在安静下渐渐化解。

9
     那晚之后的茹艳离开了我们的住房,同时也离开了工地食堂,留下一张纸条在房间里,说不必找她,她会好好活着,适当的时候她会回来。所以我也就没费时间找她,但我不明白她所指的适当时候该是什么时候,这问题我想了两天就不想了,再怎么说我多少了解她的一些脾性,自然出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开始关心舅舅。舅舅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理会我,彼此像是陌生人,见面连一个交接的眼神也没有,他甚至住回了移动房,只在月儿回来的日子又重新住回来,脸上的笑容也同从前一样,但月儿前脚走他后脚就接着走,留下孤零零的一个我。一切都是自食其果!唯一可以改变的是现状。我也卷起铺盖,同舅舅挤在了移动房的一张床上,抱住他的脚。就这样挤呀抱呀,舅舅又回到了承租房。
     月儿顺利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她选学的是土木工程建设,她说我们俩学同一专业,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忙,我们的两颗心也就更往一处使了。在月儿上大二时,我顺利地拿到了造价师资格证书。适时我的师傅雷鸣恰逢退休,他与房产公司老总推荐了我,于是我顺利接了他的工作。我知道这个城市不属于我,但我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属于我与舅舅、月儿的家,或许这也是每个打工者的共同心愿吧,所以我一边工作一边也在外头接些工程做做,以期早日实现所愿。
     月儿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们正式结为夫妻,也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是二手房,但却是我们努力的产物。那时舅舅在我的劝说下已离开工地,我也把舅母从老家接了来,可他们却闲不住,每天为我们买菜烧饭做家务,我们劝他们放开手不用管我们,可是他们总是把家里整理得有条不紊。
     在我与月儿结婚那天,茹艳不请自来,带着他的王坤。看到这一幕我很欣慰,特别要感谢的该是我的舅舅。倘若那晚没有他的劝解,以及后来对茹艳与王坤的帮助,我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舅舅对他们施以援手我也是后来听王坤说的。那夜我们兄弟长谈,分别时王坤拍着我的肩说:“兄弟,我们还是兄弟!”
     那天的婚礼上,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高高瘦瘦的老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从他那张白皙清瘦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许多年后的模样……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林幸娟  编辑: 颜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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