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1日 20:49

　　(一)树根成佛时

　　为了这一面，它已经等待了千年。

　　它的年轮里刻着一千多年的清风明月，一千多年的暴雨急雪，一千多年来了又去的鸟的鸣唱，那云朵的身影，那些花的清香和果的甜蜜的气息。它的生命止于一场雷电，它的栋梁的梦想止于一场半遂的天火。

　　当一双双包含惊奇、赞叹、悲悯、叹息、无奈、贪婪的目光投向它，不管这目光的主人是达官、是贵人、是村夫、是牧童、是痴人或傻瓜，它只是静坐着，不改千年来的姿态，不改千年来的静默。

　　它是太巨大了，让樵夫失去了砍伐的勇气，让木匠失去了可用的信心。要将它肢解成木块来煮熟那饭菜，倒不如随手砍些细木更方便些。要将它量材而用，这世间又是哪一种家具和器皿可当得它的材质？！

　　它无用在山间，在百花争艳百鸟争鸣的岁月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日，一双目光在见到它时碰撞出了火花。一双脚步在它身周绕了一圈又一圈，一双掌上布满老茧的手将它抚摩了又抚摩。它感受了目光的温度、手的热度和脚步的速度。这是一个奇特的人，他没有呼喊但它听见了他的呼喊，他没有奔跑但它看见了他的奔跑，他没有跳跃但它感受到了他的跳跃。但它仍是木然的。它已经太古老了。古老得没有了神态，没有了感触，古老得心如化石，如深井中的止水。

　　他决定带它出山。可莽莽群山包围着它，那蜿蜒的小路承载不了它巨大的脚步。他的目光投向了天空，想用直升机来运走它。但这山太深了，它的份量太重。它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爱的痛。爱而无奈，是世间最痛的痛。他摸遍了口袋，熄灭了一个个神话般的设想，终于将大手一挥。他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积累的财富很少很少，可硬是让一条宽阔的大路通向了山脚。它启程的那一刻，内心燃烧出了火，出了烟，愿意为他化为灰化为烬，但它仍是木木的。这一刻，它的外表不是它的内心。

　　每日每夜，他就那样坐在它的面前，如它的爱人。他的身后，摆着各种各样的木雕。

　　他的头发疯长，胡子疯长，眼窝深陷。只有他的目光如斧、如锯、如凿、如锉。它在他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它仿佛看到木屑纷飞，无用的附庸四溅。它从他的目光中读到自己忽而是一座古人的雕像，忽而是一条咆哮的猛兽，忽而是一个庞大的莲座，忽而是一个奇特的茶几，那些变幻的、跳跃的影像，他的灵感的火花烧灼着它。

　　忽然一切沉寂，幻象全无。他坐在它面前，它复归于自己，不改千年的静默，不改千年的姿态。他的目光成为湖，成为水，成为镜子，成为空无。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它看到他不见了踪影，却化身为一座无比巨大的树根和它相对，无镜，但它知道那即是它。它与它相对，如它与他相对。

　　这寂静里有鸟鸣花开，有微尘轻落；这寂静里有熔岩翻滚，万马千军的奔腾。

　　在静止的时间之流里，它看到它(他)身上木屑纷飞，刨花四溅。看到它(他)疯长的头脑露出来了，它(他)疯长的胡子露出来了，它(他)的不修边幅的衣服和破旧的牛仔裤露出来了，他的超脱于世外的孩童般的神情露出来了。

　　它看到他原来一直和它对坐，不曾移动过分毫。多少个日子在他的眼里燃成了血丝，在他的鬓间染出了白发，刻出了皱纹。他宛如大病一场，那目光里褪尽了火焰，消失了斧的锋利和锉的精细，呈现了一派湖光山色的平静。它看到那清澈的边缘，一座大像缓缓升起，如旭日东升，越来越分明，越来越清晰，它看清楚了，那是它的身影，它一千多年静默的时光，它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座大佛！

　　当树根成佛时，大师遂成为大师。

　　(二)读根记

　　我来时，根已经不朽了千年。

　　千年前的那些喧哗的鸟声，那些曾经无比绚丽的山花，那些堪为大器的栋梁之材，都随悠悠的白云飘远了，都随无言的溪水流逝了，都随岁月的风尘湮没了。一园千年未朽的根，没有半丝的喧哗，如昔日它们默默用功于地下之时。作为难得一见的奇珍，它们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游客惊异的目光，承接了一拨又一拨发自内心的赞叹。简直是太神奇了！一个个声音由衷地发出来。为大师，更为造化那惊人的手笔。

　　此刻，这些原本不见天日的根，在舞台的中心，在目光的中心，在摄像机和照相机的焦点上，光芒四射，如此伟岸，如此神奇，如此令人读之又读，读而不透，用它的不凡的价值和品位演绎了新的神话！

　　我来时，根已经不朽了千年。坦坦然于众目之前，它们是突然停住的时光，突然凝住的表情，突然定格的动作，在某一年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邂逅的记忆。或立或坐或卧，如静坐的智者，如闭关的高僧，如它们生时的支撑，专注、执着、无怨无悔，不邀功不争宠。它们是百读不厌的一首诗，百唱不厌的一首歌，百对不厌的一位友，百喝不醉的一壶酒。

　　无论是默默地努力于地下，还是珍陈于地上，根从不争。盘根错节，这些谦卑的根，它们在生时，无人见它们曾经活得多么弯曲，多么忍辱负重。向着更深厚的土层，向着更坚硬的岩隙，静静地承受着重压。当树成材时，又复有多少根沦为柴火，只是为人间添一道炊饭的烟火，或是沦为生了香菇野菌的腐朽。传世的名作都歌颂了那有凌云壮志的栋梁，留给根的是山鼠野兔一流无情的嘲讽。或深埋于地下，或牢扎于绝壁，根从不争。对于那默默伸过来的热情的手，它们在地底下紧紧相握。

　　我来时，根已经不朽了千年。是大师如炬的目光发现了它们，在那高高的绝壁，在那激流的险滩，在那沉寂的荒野。清洗了污垢、打磨了伤痕、锯掉了颓枝，大师灵巧的手赋根以形，以似与不似之神。这些曾经深藏不露的根，这些默默努力于地下的根，这些从未想过要当主角的根，在千年之后，忽然都被推上了台前，用它们的本色姿态，用它们的坚持，迎接了无数欣赏、赞叹的目光。而它们仍是默默的，以无言而自成境界，以无言而呈现高贵。它们自知不过是一块根罢了，大师发现了它们，人们又通过大师的眼睛认识了它们，从它们身上读出了虎的形象、龙的形象、花的形象，但这些形象是他们自己的，是他们的想象，是他们从自己的想象中得到了愉悦，它们不过是个载体和媒介罢了。曾经哺育过风华绝代的枝叶，曾经支撑过壮志凌云的栋梁之材，不惧于刀斧水火，不惑于世态炎凉，这大概是根所以默默无闻，所以又能够不朽的根本所在吧……

　　而我来时，根已经不朽了千年。

　　(三)大师之茶与醉根之醉

　　我喝过大师泡的功夫茶。

　　那日我和老汪、老齐、老吴还有一位县里的领导一起去根雕园。因为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就到大师的办公室去闲坐闲聊。大师的办公室里自有大师的景象，有竹刻的对联，有根雕的花篮，还有整根雕成的如梯田般的茶几，盘根错节的坐椅，各种古灵精怪的作品。走进去使人感觉安静。大师见了我们，十分高兴，用他一贯的随和的作风和大家打了招呼。大家坐定了，他笑呵呵地拿出一包茶说：“一包好茶，趁着今天难得，喝了它！”又说：“这功夫茶，我也泡得来！”当下烧了一壶热水，把茶几上的茶具净了一遍。把茶倒入壶中。注入开水，蒙了一会，倒掉，又注入开水，凤凰数点头，把那小巧玲珑的小杯子里一一倒满。立时茶气飘荡，兰香四溢。我因为年龄最小，又和大师最不熟，大师把第一杯茶给了我。我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是好茶。轻啜一口，入口微苦，略一回则觉得甜。再一回味则更甜更香，整个人化成一株兰花似的。喝了此茶，对了这个泡茶的人，才觉他比我们纯粹多了。自口至脚，一股浊气都被茶水被他的洒脱洗掉了。那天究竟谈了些什么，无关于国无关于家无关于风花雪月，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感觉这个泡茶的人，他的长头发，他的长胡子，他的朴素的穿着，就好象是从山间钻出来似的，他的心灵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他的谈吐是毫不装饰的。茶喝得多了，我去上洗手间，回来时，看到一个角落里一件小根雕可爱得要命。不由拿在手中抚摩了两下，说了一声：“好家伙！”我本是无意说上一句，大师老远听到了，把手一挥：“喜欢，拿去！”我愣了一下，但边上好象马上就有人站了出来，给了我一个强烈的暗示，无非就是不可轻易讨要作品的意思。我笑了笑，把根雕放回了原处。有些东西，看到了就是缘份，何必又一定要拿在手里抱在怀中乃至藏在家内呢？！于是坐下，大家又复闲聊，又喝了三盅茶，感觉大师的作品是无价的，他的胸怀更是无价的。

　　晚上在根雕园用餐，吃到了一道非常喜欢的嫩姜炒乌骨鸡丁。那鸡是园内自己养殖的，是土鸡，味道实在是少有的鲜美。心想要是天天有这道菜吃，到园里来做扫地僧也不妨。酒也是自己浸制的猕猴桃酒，或者不是，反正在这场合，大家都喝得张牙舞爪的，露出了平时不易出现的真面目，一个个成为侠，成为怪，成为大师，成为大师的朋友了。就谈到了醉与醉根。有的说，大师如此境界，自然是醉心于根艺的成果；有的说，大师是在醉的状态下得到了最好的灵感。

　　大师把胡子那么一捋，道：“我这个醉根，为什么要叫醉根？”边上他的弟弟接过去说：“因为我以前是练武术的，学的是醉拳，人们都叫我醉鬼，所以到这根上，就叫做醉根了。”众人想到那根的状态，都觉“醉”得有理。大师待他说完，接下去道：“自然界最美的，就是这个醉，天地万物哪个不是醉的？这根也醉。你看这根不管是在贫泥肥壤，在悬崖峭壁，都是往最深处去扎。它是静的，实则是动的。今天看到它是这个样子，明天它还是努力着的这个样子。它活着是这个样子，它枯干了，仍是这个样子。到我刻了它，仍是这个样子。你说醉不醉？美不美？”

　　众人都说醉，都说美。

　　我听了半天，真是醉耳听醉言，感觉大师所谓的醉，如他的人，如他的醉，如他的根。醉于根，醉于艺，醉于自然；醉之道，自然之道，大师之道。我的舌头打卷，我的酒已喝高，但仍豪豪地喊了一声：“美！”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李寂如 　编辑: 王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