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美到生态美,人类的两次觉醒——兼谈中国根雕艺术的审美价值
2011年5月14日 22:19
“生态美”,作为一个现代美概念,意味着人类的第二次觉醒,这是它与“自然美”的本质区别。
“自然”自在,运行有常:无机界、有机界不停息地进行着能量守恒转换;植物、动物界构成的生物链不失昼夜地在循环中保持平衡。自然运动天然合规律,却没有目的,更无所谓“美”、丑”。“美”、“自然美”概念,都是属人、为人的,都产生于人类与动物相揖别、“自然向人生成”的漫长进程中。
美、自然美的诞生,意味着人类自由自觉意识的形成,意味着大写“人”的生成。人类不仅从对宇宙、对动物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而且,自命为地球主宰的人类,让所有生命都服从服务于自己的生命。自然万物从此获得了“意义”、获得了美丑属性,成为为类生命而存在的价值对象,成为人类审美、肯定自我生命本质的对象。这是人类的第一次觉醒,“自然美”是这一觉醒的标志。
觉醒的人类很快便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变得越来越狂妄而贪婪。从此,万千世界,任人类肆意践踏破坏,千万物种,任人类奴役驯服灭绝;追求自由、相信“美是自由象征”的人类,却使万物霜天无自由;欣赏自然美的人类,像孔雀一样,一转身,便展示出了自己“自然丑”的形象。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一面把自然作为审美对象,颂扬它无私的美丽;一面把自然作为征服对象,满足自己无尽的欲求:我们一面歌咏着鲜花的美丽,一面却把花的果实吃掉,不它再繁衍生殖;我们一面欣赏着喜羊羊可爱的形象,一面却涮着羊肉、喝着羊肉汤;我们一面把昔日田园变成一片片水泥森林,争先恐后地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囚笼,一面却又在水泥森林中保留几棵小树,一汪浑水,美其名曰城市森林公园,让我等老朽拄着拐杖、仰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回忆起自己童年的阿矫……。
从这个角度讲,“自然美”本身,就是一个“虚伪”的概念。问题是,“虚伪”的人类,却自我感觉良好,不仅自我欣赏、甚至还要向自然万物展示自己的博爱和仁慈。于是,人类中最牛、最自以为是的美国人,每年感恩节,都会挑出一只幸运的火鸡,让总统宣布特赦,让它寿终正寝,颐养天年!然后,成千上万感恩的美国人就毫无愧疚地把成千上万只火鸡统统残酷地杀害,再以文明的、高雅的、审美的方式,把它们变成美味,统统吃掉!
天不言、地无语、万物无灵、自然无知,它们不可能对人类进行道德批判。但天地有规律、万物有法则,自然规律和法则却拥有毁灭惩罚人类的威力!因为自然生态系统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摇篮,包括人类自己;一旦这一摇篮被人毁掉,人类自己也将无藏身之处,无论你自我感觉怎样牛!人类可以凭借科学霸权推出自然“应该”为人类服务的种种“目的”,却不能强制自然规律“必然”地实现其自私“目的”,反而只能目瞪口呆地面对许多灭顶之灾而束手无策!人祸导致天祸、人不自谴遭天谴。直到这时,人类才终于谦恭起来,在大自然面前,低了自己狂妄的头,放弃了征服地球的野心,也放缓了改造自然的步伐。
于是,便出现了为植物请命、主张动物权利的生态伦理学。恕我直言,人类诚然“虚伪”,但这些生态伦理学家则都是双料的虚伪。因为尽管人类犯下了滔天罪孽,我们依然是同类,依然只能站在人的立场上,而不是驴、青蛙、或者黄鼠狼立场上思考问题。当这些学者硬要人类站到动植立场上之后,他们所主张的“权利”便变得更荒谬绝伦了。道理很简单,即便对最温顺的小白兔、老绵羊而言,最凶险、最恶毒的敌人也是人类!我相信,除去狗之外,动物们拥有了“权利”后,首要的议程,便是将人类清除出地球!即便不是这样,只要地球上的生命权利都“神圣不可侵犯”,人类也一天存活不下去。因此,人类的确不能像维护人的生命一样维护所有动物植物细菌的生命,而还要时时刻刻靠牺牲这些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美国人也依然要用吃掉千万只火鸡的方式,来向火鸡感恩!
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伪君子们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就是混淆了存在论和价值论这两种不同的“人类中心主义”。既往人类的错误,在于自认为人类是世界存在中心,为所欲为,这种无知加狂妄的态度,才导致了人类用文明摧毁自己生命摇篮的可怕悲剧。我们必然承认,人也属于自然,是“生物进化树”上最高的“一枝”,人类的智慧,也只是地球摇篮孕育出的璀灿生命之花而已。借用一句很有哲理的话说:人属于大地,但大地从来不属于人类。同样道理,人属于生态系统,但生态系统也从来不属于人类。因此,人类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自然的中心,在自然界中,在生态系统中,人类永远只能是非常渺小的存在;人类必须看清自己的位置、安守本身,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好地球生态系统——人类生命的摇篮。
但是,价值论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却不能被否定,也否定不了,现实人类永远只能以人类利益为中心去对待世界、判断利害、审美审丑,而不是站到驴、青蛙、或者黄鼠狼立场上去看世界、判利害、审美丑。这就是说,人类还必须继续“虚伪”地一面审美、一面果腹,只是人类所有的果腹行为,都必须以不破坏自然生态为前提,把自己价值立场,建立在维护自然规律、保护地球生命摇篮的基础上。这就要求,我们一要尊重自然生态及生物多样性存在,二要遵循自然生态系统及生物链固有存在及运行规律。从无机物到最低级的生命细菌再到最高级的动物人,多样性的生态及物种共时性存在,展示的正是自然历时性进化成果,而确保由它们构成的生态系统及生物链正常运转,正是人类类生存利益最大化之所在。
如此否定一个、肯定另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这岂不矛盾吗?回答是否定的。还是继续以摇篮为喻来阐述其中的道理吧。在地球这个硕大无朋用各种果枝编织的维系生命的摇篮中,各种骨干果枝都对摇篮具有结构性意义——每一种、每一根都联系着维系着人类生命的存续。作为这个摇篮养育的孩子,人类绝不能随心所欲地砍断这些骨干枝条,自毁家园。但是,如果因噎废食,不再砍伐或采摘,人类甚至不能动物般地生存,如此一来,这地球摇篮保护得再完整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人类明智的选择,只能是既采摘果实果腹,伐取可再生枝条建屋,又维护并确保自己生命摇篮安全。如此要求,简单说来,就是人类一面要合目的地向大自然索取,一面要合规律地保护自然生态平衡,以求得与自然和谐共存,在合规律基础上合目的,满足人类生存发展的满足。一位哲学家朋友曾问我,人类为什么一面要保护大熊猫的生命,一面却天天要吃猪吃羊呢?道理很简单,保护大熊猫是为了保护生态系统,养猪养羊,养肥了就吃,不涉及生态系统,只是为了满足人的生存需求。
尽管这仍可说是“虚伪”,但当人类做出如此理性明智选择的时候,便意味着人类已第二次觉醒,“生态美”就是这觉醒的标志,它体现出了人类对自然的尊重,这种尊重,是真诚的,并不是虚伪的。生态美的意义在于,它使人类不是再无条件地欣赏自然美,更不再无条件地赞赏人化自然的文化美,而是以生态为“人化”的红线、为审美的重要尺度。凡是破坏生态规律的“自然”与“文化”客体,便丧失了肯定人类生命本质的“美”的资格。那些直接破坏自然生态的毁林毁草、滥杀野生动物行为、以及严重危害人类安全的污染行为等等就不必说了。眼下,特别应否定的是那些打着美学旗号的伪美行为。譬如,北方城市移栽南方树木,美其名曰:四季有绿;城市里移栽农村的大树,美其名曰:大树进城;城市道路铺上花岗岩、花岗岩上摆上花盆、花盆里再栽上绿化树,美其名曰:美化城市……。更可气的是,许多城市,包括南方城市,不栽真树栽假树,不种真花种假花,连庐山上盛开的都是假梅花!老夫站在生态美立场上,每每见到此类现象便大生怒气:此可忍,孰不可忍!南方的树,就该待在南方;农村的大树,就该留在农村;城市街道的遮荫树,就该栽在地上;假花你可放到家中自欺自乐,怎能摆放到大自然中欺人欺世!正是从这个角度讲,生态美学,也是当代的批判美学;生态美学家,任重而道远。
依据以上原理,便可重新认识根雕的审美价值了。根雕属于中国独有的园林艺术。既往学者往往以根雕“违反自然、强扭生命”为由否定这一艺术,其理由同样是不成立的。人类人化自然过程中,必然强扭各种生命,包括金鱼,就是人类“自私”的杰作。对此,无可妄加指责。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根雕艺术,必须正本清源,遵循其“化腐朽为神奇”的规律,把原本丧失生命的植物根系作为创造对象,而绝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以根雕的名义,滥挖滥伐、“化神奇为腐朽”,使之变成破坏自然生态的罪魁。眼下,这种趋势正在出现,值得高度警觉。如果出现这种根雕,那么,它就像猎杀大熊猫后制做的标本一样,是罪恶象征,而不是审美对象。
在此保护自然生态基础上的根雕,我们应充分肯定其独有的传统审美特征。与其它园林艺术一样,中国的盆景、根雕,人化自然过程中师法自然,保持自然生态的固有灵性和生命特征。这与西方园林在人化自然过程中征服自然的审美特征迥然不同。西方皇家园林中,各种植物造型无不在烘托着帝王的威严,植物生命本身几乎丧失了独立观赏价值。正是从这一点讲,根雕艺术的丰富内涵,绝非西方美学可感悟或理解的。遗憾的是,当代的某些根雕艺术却有背叛传统、盲从西方的趋势。某些根雕作品,动辄标榜像龙、似凤,甚至刻意雕琢、人工切割,唯恐造型不逼真、不形似,似乎越唯肖唯妙越有审美价值。此乃大错谬矣!中国传统艺术,精髓在传神,精妙在线条。因此,根雕之上品,应是空间的书法、立体的绘画、灵动的线条艺术,其妙在似与不似不间,让观赏者体悟其精神、丰富其内涵、感慨造化自然之无穷魅力!
当然,这样的极品可遇不可求,惟有大家慧眼独到、妙手偶得而已。
注:文中观点取自拙文《论自然价值两重性》《学术研究》2005年8期。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杨曾宪
编辑:
王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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