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首笔记
2010年5月21日 10:02
桌上,一只只黄熟、肉皮光洁的桔子,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
此时,我就坐在母亲面前。母亲说:桔子是界首娘舅昨天亲自担来的,果肉虽小可甜啊!不上农药化肥的,你尝尝啊,八十好几的人了……
母亲说这话时候,眼里依稀噙着泪水。
听完母亲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乡下种桔的娘舅。算算,真的,界首娘舅、舅母也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自从那年学校毕业下放农村,离开华埠老家,几经周折,后到县城工作也近三十年了,这期间虽然常回华埠老家看看,但距华埠镇不到五公里的界首村却一直没有再去,更不用说见过娘舅、舅母了。我是一个疏于走动的人,想起来,心里一直有种愧疚感。
界首村其实离县城也不远,二十多公里路,地处开化与常山的县界上。村子依山傍水,距我华埠老家也不到五公里路,华埠与界首,两个村镇串在一条长长的马金溪畔,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
借着秋日暖暖的阳光,母亲说,今天是周日,你今天回家也好,我们抽身一起去界首看看娘舅、娘舅母吧!人在一世图个什么呢?不就是一个情嘛!
是的,每个生命个体来到尘世最初认知的只能是亲情。都说亲情是孤旅的行舟停泊的岸,是幽冥的暮色里最辉煌最温馨的萤火啊!人一辈子惟一可以慰藉的,不就是在空茫的尘世饱受苦难与种种不幸和委屈中,有可以凝望属于他心巅上的无与伦比的一种亲情,并可以相互倾诉,寄托,不被时光引向遗忘吗?哪怕这种亲情是多么的淳朴、多少的卑微。
望着母亲眸中的冀盼与桌上那些圆润、溢香的桔子,想想沉积在心里多年的愧疚,我欣然应允了。
其实小时候,我常去界首外婆、娘舅家玩。从老人们的口中,我多少得到一些界首的史料情况。民国36年(1947年)中央地质调查组盛莘夫博士一行,在界首村隔河公路旁发现出土过一陶片,经考证,此域早在2300年前的战国时期就有氏族繁衍生息。早年还听母亲说,界首人大多数姓张。但我的母亲为何姓吴不姓张呢?说来也真有点让人心酸。传说当年界首张家族里有个族规:生儿可分得田地,生女族里就无田地奖赏。所以,外婆生下母亲后,鉴于家境贫困及族里的陋规,就把母亲送给了一个三代单传、没有女儿的徽商后裔的吴家。所以,母亲与张家虽有血缘,但终易为吴姓了,只是张氏血脉情结一直在母亲心里无法割舍。界首张氏一族,也是个大族,历史上出过数十位有名望的人。我小时候就看过界首村子里一些人家的古建筑,房子恢宏大气,雕栏飞檐,门院口还有石墩,中间有孔,据说是插旗的旗杆石。南宋绍兴三十年(1160年),界首就出过一个名叫张公旦的进士,官任两浙转运使,信州宰。明代界首也出过太医张林(1493-15610),他自幼业儒,学而未就,改学岐黄术,以医药济世救人,一生刻苦奋学,遍访名师,谦虚求教。数年后,医术精湛,名闻四方。明太医院选取医官,征其入京,授以冠带,任御医数年。明末清初,界首人才出来更多。如清代张开元,还是我盐业的同行前辈,嘉庆甲戌(1811),曾补授两淮海州中正场盐课大使,覃恩三次加三级,敕授修职郎。村里还有数十位在镇志上可考究的名人雅仕,这些足以见证界首张氏一族辉煌的过去。
跨过彩虹桥,上了205国道往东南方向走,小车一溜烟功夫就到界首了。远处山峰隐约,近处树木苍郁。拐进一个半陡的山路直奔村落。在村中一大片房屋丛前,车停了下来。母亲说;到了到了!我这才如梦初醒。儿时界首和娘舅的房子已无丁点印象,村民原来的泥房好多已被一幢幢高大的大洋房替代了。
但走近一间醒眼的旧泥房前,只见大门紧闭,显然主人不在家。母亲也自言自语,娘舅上哪去了呢?哦,我揣测,这泥房就是娘舅家吧!
我们正纳闷时,左面空中捎下一句话,“海娘可能在前门的杂货店晒日头哩!”举目望去,隔壁一家造新房的师傅发现我们后,在三楼窗户上捎下一句话来。哦,这秋光里暖暖的一句话,让我又体味到乡间村民的好客、善良与热情。
母亲径自进村找娘舅和娘舅母去了。
我这才开始打量起娘舅的房院来。入眼上心的是篱笆上那些攀藤类植物,郁郁苍苍的枝叶恣意绵延;几根竹枝,支起篱笆,围成了一个鸡圈;西面,狗尾草一丛丛,半人高,在秋风中摇摆;倚着房屋的土墙,长长的杉木棍串着豆荚,带着秸杆的豆荚不时在阳光的照耀下蹦出一两个豆粒来;墙沿下码着新劈的柴禾,弥漫着山林的气息;一棵悬着沉沉果子的桔树孤零零地站着,依稀在秋光里编结着自己的美梦……
置身其间,心境也随之幽谧起来。过目处无不散发出田家农舍乡土的风情。久住城里,突然间有恍若隔世之感,几分神思几分慨叹已在心头萦绕。儿时,每到农历七月半,娘舅总要从界首寄信来,要我和姐姐去界首吃“汽糕”。每次吃完“汽糕”,娘舅母还要让我带上一竹篮汽糕,上面盖上芭蕉叶。提着一篮汽糕回家,一路好生惬意。汽糕原本是开化民间小吃之类的食物,主要是米粉作原料的蒸糕,开化人称汽糕,而界首人称汽糕为“倍”(音)。农历七月半,大多农村都有炊汽糕的习俗。种类也多,主要有豇豆汽糕、萝卜丝汽糕、虾米汽糕、香干肉丝汽糕、木耳丝汽糕等等,味道十分鲜美,以皮薄菜多为最佳。民间亦有一种说法,汽糕只有在开化县域才炊发得好,出了开化就变味了。有人说是开化水质好的缘故。
时间真的让人费思,恍恍惚惚。眼前娘舅家的院子一点也无法让我联想起当年的景象。在脑子里,我拼命地搜寻,娘舅当年那宽宽的、长长的八大间黄泥房,前面菜园子里灿灿的桃树和那洼洼嫩绿新鲜小菜园……现在,娘舅的房屋西面拦腰切断,一大半成了村里的大路,八间泥房也仅存二间了。
母亲终于找到娘舅母,她俩一同回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让我再次惊诧;这位身穿粗布围裙,头戴黑线织的圆帽子、满脸绉纹纵横、银发从耳际飘飞的老人就是我的娘舅母?!好在她说话时那雷一般的话声依旧是原来那般的掷地有声,让人从心里折服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硬朗。
娘舅母见到我们来,高兴得合不上嘴,忙里忙外,一会儿从厢房端出南瓜子;一会儿从房间捧出一大堆桔子……一个劲要我们吃。我推不开娘舅母的盛情,剥开一个桔子,桔肉鲜黄得令人生爱,一口嚼起,桔香隐绰,润气扑鼻。
环视娘舅家后,也让人戚戚动容。门后的犁锄爬满浅锈;墙上的蓑衣披着暗光;横梁上悬挂着一袋袋种子;桌下堆着一只只老南瓜;梁下残存着三二个燕子的草窝……家中一些陈设与原来还是一样的,只是好像多了一些尘埃,几分沧桑。在每一件物品上,我仿佛都能找到时间流逝过的痕迹。这让人多少感到光阴过隙,岁月匆匆。
说话间,我开始注意到娘舅母口中仅存的一颗牙。那是颗下牙床的一枚牙齿。原来她一口漂亮整齐的牙全下岗了。这突然让我想起某位诗人的诗句来:面对岁月的坚硬,儿啊,你要准备一付钢牙!
得悉娘舅又上华埠卖桔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多少感到有点遗憾……我默默地坐一旁,没有说什么。更多的是用眼光与老人交流。
从舅母的话里,我得知娘舅家门前一大半菜地给村里拓展成村里老年人健身的活动场所,山边的桔地将被征用办厂。从舅母的目光里,我依稀看到了她老人家的安祥与淡定。她笑着对我说:明年,你们也许再也吃不到娘舅的桔子,桔地全征用了,家里的桔树就存门前这一棵了,镇里人今天还在桔地里忙丈量土地啊!界首也要变样了。
面对土地,面对这些朴素的亲人,此时,我能说些什么呢?但我也宽慰她,望她相信政府一定会安置好失地农民的生计的,村里厂房盖多了,农民肯定会更加富裕起来。舅母使劲地点着头。
夕阳西下,我们与娘舅母惜别了。娘舅母一边给我准备了好多土鸡蛋,让我带回去尝尝,一边嘱咐我,闲了多来看看。离去时,我望了望娘舅小院内那棵桔树,透着翠绿的生机,我忍不住驻足久望,心里既是敬慕又是惋惜。这棵还没有采摘的桔树,桔子已经成熟了,但成熟,是否意味着一个秋天的终结?当这些桔子在日光和雨露的滋养下渐渐甜润时,我那八十好几的娘舅还会像以往那样,伸出一双喜悦的手,去采摘、收获这一春一夏的辛苦呢?明年,这棵惟一的桔树,还会相伴着我的娘舅和娘舅母,鲜甜亦或触痛他们暮年的记忆?什么时候,我能再来界首,看看娘舅、舅母,还在这棵桔树下寻找这枝叶掩映下的甜润亦或岁月里涩涩的思念?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徐福清
编辑:
颜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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