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菖蒲清影:留存在记忆深处的三老
2010年5月20日 17:30
十多年前,在离开生我养我又工作了五年的小乡村,要到外地去开创自己事业的时候,本村的一位族人在一个黄昏找到了我。
他是一位高瘦的老者,手里摇着一柄棕叶扇,戴着一付黑边的眼镜,一望而有清迈之气,这在乡村是难得一见的。自然,他在本地也是一位有名望的长者,行事说话都堪为楷模。简短的交谈之后,我迅即明白,他原来是要对我这即将远行的后辈赠以嘉言。在乡村,他的书法是公认的一流,所以,他更愿意以书法的形式来传达他对我的期望与勉励。他的意思,送我一点条幅,我自己再选一点内容他来书写。我那时也是少年意气,随手撕了张纸,就录了一付对联交给他,上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下联: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接过读了一遍,神情间似乎是十分嘉许。过了几天,他的两付对联就用上好的宣纸写好送来了。一付为草书,一付为行书。他赠我的对联为行书,写的是:博观万卷见识豪迈,纪述百家文翰昌明。期望之高,令人汗颜。从书法而论,要以大书法家的标准衡量,他的字自然还尚有所欠。但以一个后辈的眼光来看,他写的真是字字铁划银钩,句句肺腑之言,高妙无比,千金不换。长辈如此看重,我便要请他到边上的小酒店共饮几杯,他说“不须”,我毕竟过意不去,对他说:“饭不吃,烟是要抽几根的。”当下要买两条烟给他,他笑道:“小孩子,我这是要讨你的烟抽吗?不须。”自顾走了。灯下细玩,那对联的落款处赫然题着“虎尾山逸人”。虎尾山为本村村后的一座高山,因形似虎尾得名。平时但见村人在山上山下劳作,这位叔叔辈的长者就杂在他们中间,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一位逸人。
另一位值得一记的长者,他的名字叫石玉,左脚有疾,走路撑一根木棍,两只眼睛非常亮。他肚子里装着很多字谜、掌故之类的东西,当然,还有他的令人百听不厌的逃壮丁经历。我读小学的时候,他每逢看着我们一帮小孩子,他便要凑过来:“来,来,我来考考你们,看看哪个说得出。”于是便说出一个字谜。记得有一条是这样的:“双木不成林,猜林不聪明。”我猜出了是“相”字,他很高兴,过来摸摸我的头,呵呵呵地笑着。他要是喝上一点老酒,便要开始说他那不知道谈了几遍的逃跑经历了。他逃啊逃啊,筋疲力尽,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仍在不停地赶路,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突然,他看到了前面有一块平坦的台,多好的一张床铺,他躺上去,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醒来,拍拍屁股一看——他把他的亮亮的眼睛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见我们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得意地笑了:“坟,知道吗,我在坟上睡了一夜!”我们哪能不知道那是坟,但就是奇怪,那话一定要等着从他的嘴里出来,才令人分外觉得有趣,味道淳厚,回味无穷。他的形象一下子就无比高大起来。谁敢在坟上睡一夜呢?或者说,他原来可能是并不怎样的,但是因为在坟上睡过一夜,而让我们无比崇拜起来。他“唉”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吓得不轻呢,过了很长时间才觉得脸上痛,一摸,一脸萝卜丝!”他是说,天气寒冷,他的脸上全裂开了,一道道萝卜丝一样。他的瘸脚就是那次逃跑的后遗症。他的幽默,赢得了孩子普遍的喜欢。他的生活,仍需拄着拐杖到山上去劳作,一直到脚不能动,瘫在床上才止。在他双脚不能行走之前,一次在路上碰到我的母亲,谈到了我,表扬了那个他印象中的少年。并且坚持要把他所珍视的一件东西让母亲转交给我。我拿到手一看,是一本破破烂烂的老字典,上面的字都是繁体的。我当时正在读着中师,只是感叹老人一番对于本村后辈的心意,对那本古书没有重视,现在想想,如果能留下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这之后,他还做了一件在村里人看来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他从山脚的水边挖来许多的菖蒲,在他家门口的溪边种了长长一排。菖蒲很快生根,并茂盛起来。这在此地草一样多的精灵,村民们见怪不怪,见了,心里也觉得舒爽,不见,走到山边角落也都见得着。只是这老人这么种在门前,绿影摇曳,老人也仿佛成为策杖的隐者了。这个小乡并未因遍长菖蒲而不同凡响,菖蒲也从未要以它的清姿去求人的欣赏,只是有了这样一位老人,小村便似乎有了烟火之外的清光,有了无关于名利、得失之外的不凡。
在我们村中,公认最有才气最有个性的人,是我的一位堂兄。名分为堂兄,以年龄论,几乎是叔叔伯伯辈的,胡子拉碴。村里人敬畏他,一方面是他知识的高深,主要还是他的个性。只有他敢在村里公开宣称:“我不和没知识的人说话!”这话,是文人个性的张扬,可谓打击一大片。这知识,则未必专指文字,但肯定是说话不经脑袋的那一类现象。他行走在村里,姿势独特,神情高远,所有人却都以他停下来能和自己说说话为荣,哪怕说的内容是乱七八糟的事。但他只是笑着,鼻孔下常年流着两道清涕,那清涕挂下来了,眼看要跌落在地上,他却哧溜一声又吸了进去。村里人背后都骂他:“这个鼻涕子!”有人当面叫“鼻涕子”,他也不在意。据传他当年在县城里读书,作文一流,要么被老师当范文,要么贴出去展览。后来写文章成了他的一个爱好。有一段时间还到县文联工作。不过在那个奇怪的年代,据说文联给他的工资不如他在土地上的劳作更能养活家人,所以他回家执了锄头务农了。他还当过本地初中的代课教师,以其一流的文字功底被学生和老师所钦佩。他在形象上不太严整,他的老婆时常在他上班之前提醒:“我说你这个老师,能不能把衣服扣子扣扣好。”或者:“老师,把头上那丛茅草梳梳再走不迟!”天地之间,不管是何等英雄伟器,碰到了老婆大人的责骂,总是头疼无计,恨不能挖地缝逃走的。这位才子也是哧溜一声吸了鼻涕,笑嘻嘻地逃走。他后来不再教书,那只经常执笔的手更多地执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他的妙笔在纸上生花,他的锄头在地里种出了庄稼,收成不亚于其他人。只是在偶尔劳作的间隙,他会抬头看一看白云,这时的白云比身旁地边的农夫离他更近。他的作品在县里、市里、一直到省里的《东海》文学刊物上开花。他的名声在县里越来越大。使人感叹命运无常的是,他生命的音符突然在一次意外中终止。那位虽然不免有时责骂他的夫人,知道文字和写有他文字的纸都是他的至爱,在他下葬的时候,在泪水纷飞里把它们全放进了他的棺木……
行走在菖蒲,行走在这个以菖蒲命名的小乡,青山青翠,溪水明澈,菖蒲自古清雅。偶尔在菖蒲某家的堂前,还能看到虎尾山逸人的手迹;偶尔在山路中挑着担子的农夫的肩上,还能看到那一双奇特的箩筐,别人号的是自己的大名,那箩筐上号的是“白云飞”……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李寂如
编辑:
颜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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