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青春——回忆剧团里的那些旧事
2010年5月14日 08:46
一、 大统铺
十五个人总算都留下来了。文宣队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大统铺宿舍。
这里原来是一个仓库,是堆放导具和服装的。因为我们这批学员没地方住,就腾了出来,为了男女分隔,就在中间砌了道墙。墙不封顶,只砌在人字梁边。十一个男生从院内大门入,四个女生从侧面开门。那时候,大家都小,有个地方栖身也就心满意足了,单位领导只在会上说了一下,让大家到老王那里去背床铺,就算是落实好了。大家兴高采烈地背来床板和床架,在大房间里找个空位一放,就算是安家了。那时我们人虽小,可谁精明能干还是可以从这样的小事上反映出来。有的同学知道是分宿舍,便冲锋在前,在靠里面找个避风不对门的地方安了自己的家,而我对这些不是那么在意,等我去背来床铺,便只好在对门处安床了。白天我们依然是在金老师的带领下没命地练功。清晨练早功,上午是基训课,金老师就带着我们71届的学员到人民大会堂练功。下午,一般没有安排。记得那时队里正在排一个叫《云峰山》的创作节目,是要参加当时的金华地区专业文艺团体的文艺调演。我们就在下面看——看戏,看演员的表演。那时的老剧院在城隍庙的旧址上,舞台已经很破烂,练功时台板经常断塌,来不及修补时就用垫子垫一垫。
晚上。大家结束了一天的练功和排演,金老师还象在学校管学生那样来管我们这些文艺班学员,隔三叉五地在大统铺男生宿舍里开个会,学习学习,讲评一下近期来谁谁练功刻苦,谁谁遵守纪律,还有谁谁做得还不够,要注意加强……每当开会,我们住外边同学的床就是座位。
下乡演出,都是在春冬农闲时节。夏季一般都在队部排节目,学文件,练基本功什么的。晚上没有演出任务,除了看场电影,也就是开会学习。会开的不长,不多会儿就散了。散会以后,便只有上床睡。孩子们挤在一起,精力太旺盛,不时地就会生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上几句。吵的厉害的时候还得把金老师给嚷嚷来,只有让他训几句话,大家才会平息,而后熄灯。至于熄灯后能否不再练嘴劲,那还不一定。最有趣的就是男女同学无猜无忌的隔墙对话。因为大统铺的墙没到顶呀,两面不隔音,说的生动点,谁要是吃了红薯,放个响屁,两厢宿舍里都会有动静,都会惹起一番攻击。有一回,女同学李玉华在女生宿舍学简谱,“米来米西”的音调没唱准,这时男宿舍里的肖伟便有意学她唱谱的样子,并夸张得有些怪声怪气,这一来,整个大统铺就掀翻了,十多个人一起“米来米西”地嚷嚷起来,弄得她哭不是笑也不是,只是一个劲地骂男同学“寻死”。
大统铺里的夏天很闷热,门一关上,一丝风儿都没有。洪继这小子顽皮,也爱动脑子,他与人不一样,竞搞起了小发明创造。他从做布景的地方捡来了板条,钉成方框,又用马粪纸糊上,然后,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滑轮吊在房梁上,再用麻线牵着纸板块。只要麻线一牵动,那个纸板就在空中扇起风来。他不无得意地说是电风扇。只是他一旦用脚指去牵麻线的时候,臭脚丫就暴露在外面,那脚臭的味儿能让人昏眩、呕吐,所以他的“电风扇”一开动,就会引来同学们的群起攻之。为了享受自己的发明之乐,他不得不跑到院子里,到公用水龙头去冲洗他的臭脚,即使是用肥皂洗几回,也不一定能除去怪味。
住大统铺的日子,父母有些遥远,同学如同兄弟,有的父母也来看看孩子。来的时候,顺便带点孩子喜欢吃的,同时嘱咐几句也就好了。印象最深的是洪继的妈妈,那时的洪继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洪妈妈坐在儿子的床头,语重心长、谆谆善诱地教导自己的儿子:不要乱花钱,要把钱节省下来,三块五块地存起来,将来讨亲(讨老婆)。这话虽然说的是乡下方言,可还是让我们给听懂了。于是,“三块五块讨亲”便成了洪继的软肋,我们和他闹着玩,用他妈的话来调笑他,常常搞得他火冒三丈……
大统铺的日子是难忘的,我们同学之间也经常发生争吵。我和肖伟就为了他倒了我的饭菜,差点动了拳头;也有因饭菜票丢失而引起的金老师严教生徒的德育风波。而更多的是前辈老师对我们的点滴关爱。记得盛夏的一天,我们到门前的西渠去游泳,结果,一不小心让水底的破瓶子把我的脚给划破了。血一个劲地流,这事让骆珠珍老师知道了,她忙跑到我的宿舍,为我找来衣服,让我在办公室内间把衣服换上,还给我拿来药品,为我包扎伤口。她就象我的母亲一样关心着我,爱护着我。那天,我鼻子有点酸,可没让自己流泪。毕竟我们离开父母不久,就象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台词所唱的:“你年幼小,志不刚……”
二、 空中飞人
三年的学员生涯,单纯的很,除了练功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真的好枯燥。唯一感到新鲜的就是看老演员们排戏,他们中有的人排戏很认真,也有的人显得油滑,漫不经心,常常惹人起笑。别看小小一笑微不足道,这在台上就是一种容易感染的“传染病”。排戏的时候,一旦有人笑台,其它人就很容易被感染,成为共同的笑台者。笑一旦漫延,就越发不可收拾。戏也就没法再排下去了。每当这时,田导演就要放下脸来狠狠地训人。田导演是个年过半百的的老艺人,旧社会曾是剧团的演员,别看她说话结巴,可训斥起人来,脸色铁青还真严肃,所以演员们都有点怕她。那年头,我们还只是个准演员。准演员自有它的好,好就好在没挨着上台。人家没的乐趣我们有,人家有的压力我们无。最开心的事就是练完功约上几个同学上街去闲逛。我们逛商店的神态很别致,着一身练功服,腰上扎一条腰带。灯笼裤的裤袖很大,大的可以藏下个小孩。细细的腰和肥大的裤管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自己挺拔的身材更显得矫健或婀娜。走路的时候,腰直腿轻,挺胸收腹,显得格外精神,难怪那些开中的学生见了我们就“来气”,骂我们是“剧院佬”,其实那口气里既包含着反感,也包含着羡慕,还有一丝调侃和嫉妒。
夏天的夜晚,如果团里没有演出活动。那正是我们放飞心情的最佳时机。我们三五成群结伙为伴,手执一把小纸扇,搂腰搭肩地哼着样板戏,一起到芹江边去散步游玩。那时芹江上还没有建大桥,通济门出去的河上有一道浮桥,我们当地人称之为城东小桥头。小桥头的浮桥上头有一条堰坝,它把江水拦阻成两截,中间留一出水口,出水港上泊着六条船,船与船之间用锁链串联着,上面铺着两道木桥板,用以载车。那年头的水才叫清澈,那年头的月光似乎特别地凉,凉爽的月光撒在江上清幽幽的,撒在人的身上轻柔柔的,很是宜人。偶尔有一辆汽车开过,车灯划破夜天,木船向下沉动摇晃以后又徐徐浮起,这时万点波光被揉成碎银,闪现着更加神秘的色彩,如梦似幻,令人心旷神怡。夜色让人心动,让人陶醉,阵阵清风拂过江面,我们稚嫩的心思荡漾出层层美妙的涟漪。坐在船头,我们脱下凉鞋,把练功练累的双脚浸泡在清澈凉爽的水里,用水荡去我们一天的疲劳,也用水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捎向深邃的远方……除了这些让人难以释怀的趣事之外,还有一件惊心动魄的险事让我们终身难忘,那就是“空中飞人”。
1972年的初秋。一天,金华地区文化局的人来开化审看创作剧目《云峰山》。这是一个反映农业学大寨,搞劈山造田的戏,当中还有个叫邹仁的阶级敌人,和落后分子月苟一起搞破坏。记得戏上有一处情节是:英雄人物大队党支部书记宇红深夜巡查造田工地,这段戏要用追光,必须有人上天花板去打追光灯。那时老剧院已经破破烂烂,不能演戏,所以戏是放在县人民大会堂公演的。上去打追光的是队上一个60年代进团的女演员,当年的她还没结婚,正和部队上的一位尉官谈恋爱。
我们正聚精会神地看戏,突然,啪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空中飞落……原来是她一不小心踩塌了天花板,从追光天桥上摔了下来。她是个近视眼,天花板上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哪是天桥哪是天花板呀。所幸的是,她没有摔在地上或砸在座椅上,如果那样也就出大事了。这个命大的女演员,不偏不倚,正砸在一个观众的肩上。这位观众被砸伤了,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而她却安然无恙,只是在医院观察室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下午就出院了。
在第二天的创作座谈会上,地区政工组的领导点了开化的名,他既风趣又严肃地说:“象开化这样的空中飞人——太惊险了,以后就不要再上演了……”
三、 水上跳板
比我们早一批进团的69届学员,那时虽没转正,却已经是团里的中间力量了。20岁上下的小伙和姑娘,共同拥有一个最时麾的称谓: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文艺战士。这些文艺战士,练功积极性非常高涨。记得那时,队上正在排演《东海小哨兵》,这是本中型戏,比一般的小戏长些,有好几个场景,反映的是我国东南沿海军民保卫祖国的反特故事,以全民皆兵为主题。这个戏的后面有开打的场面,而且照当时金华婺训班(浙江婺剧团学员班)的演法,冲锋的时候每个战士都要翻跳板前扑过场。为了练跳板,师兄们没早没晚地在跳板上跳,在稻草堆里滚(为了安全,用稻草做垫子)。虽然尘土飞扬,却也乐此不疲。说起在跳板上翻跟斗,还真叫人胆颤心惊。当时,衢州婺剧团在我团之前也排这个节目,有一个青年演员就因练跳板前扑失误,一头扎了下去,把脖子给拧断了,在空五军医院救了好些天,最后还是英勇地“牺牲”了。所以,大家在训练中,不免心有余悸。可戏里要用跳板前扑作为冲锋的形式,跟斗不练会是不行的呀。时令正值夏天,不知是谁想了个法子,说是反正要到龙潭大坝上去游泳,不如把跳板也拉了去,到水里去练跳板前扑,这样胆子大些,人也安全。是呀,水是柔软的,摔不坏人哇。这一来,那些大哥哥们便真的把龙潭当舞台,在水上狠练了起来。一些女演员女学员也前去观战,我们也就一起去凑热闹。开始的时候,“高年级师兄”还有意见,怕我们影响他们练功,可真正上了场,我们这批71届的也不示弱,特别是卫君、洪继他们,翻得挺好。完全可以和小上海、老牛、阿山他们比高低。这对“高年级师兄”来说,也是一种促进,十多天下来,多数青年演员,包括我们71届学员,跳板前扑就翻得滚瓜烂熟啦。
为了锻炼我们这批学员,团里也让我们排《东海小哨兵》,“高年级师兄”便成了我们的老师。这一来,师兄们可来劲了,辅导的时候对我们要求特严,一招没做好就给脸色,几招没学会便摔出一句——“你怎么这样笨”!不过,我们也挺能理解,在老艺人面前他们是学员,而在我们面前,他们理所当然就是老师啦,更何况他们当中有的已经是团里的台柱子了,总是会摆个谱的,谁让他们是高年级师兄呢?
后来,由71届学员班上演的《东海小哨兵》也与观众见面了,观众评价不错,说是和“高年级师兄”不差上下。当时我是演B组的解放军某部排长。为了这个角色,我这个大个子,身板也不灵活,硬着头皮也得练好跳板前扑。流了不少汗水,担了不少惊吓,终于在大会堂演出了一场。当我这个“排长”带着战士们冲锋过场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冲上跳板,也来了个跳板前扑……一定是心里太紧张了,跳板还没有完全弹起来,我就闷着脑袋,扣头抱了腿,所以跟斗翻得不高,下地时人也一个趔趄。不过,总算是成功地完成了角色的任务。
四、 武功老师
大约是六七年前的一天,我们听说孙老师中风了,已经不省人事。我约了洪继、刘义明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已是咽咽一息了。他的目光已经迷离,虽然看着我们,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眸子里那一层云雾中有一丝莫名的牵挂……我有些纳闷,孙老师身体一向很好,除了爱吸烟,有点气管炎外,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呀。再则,剧团解散后,他的工作单位也安排的不错,小日子过得挺自在。怎么说病就病成这样呀?……
武功老师,难道你们的福分就这么浅?
张老师,那个比孙老师迟来几个月的唱婺剧的张老师早他好些年就作了古,他是死于胃癌。今天面对孙老师的弥留之际,我们的心一阵阵抽紧,随着一种酸楚的衍出,记忆的门也随之打开,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唱样板戏的年代,武功用的多,什么戏都离不了武。即使是《龙江颂》这样的文戏,也还是在大坝合龙这场戏中设计了武戏。应该说,这本是戏曲艺术继承传统运用程式化的一个成功的探索。这样既丰富了戏曲艺术的表演手段,也增强了剧目的观赏性。为了加强演员的基本功训练,团里先后又从外地请来了两个武功老师:一个姓孙,一个姓张。
姓孙的武功老师先来,他是诸暨人,原来在金华京剧团呆过,善长刀枪把子。他来的那天,我们刚练完功就去接他。在芹峰旅馆门口,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脚穿解放鞋,铺盖担就搁在身边,被子是用草绳捆的,他抽着烟在等候,见着我们,他咧嘴笑了,露出了当门牙上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憨厚的人,很本色,很质朴。
姓张的武功老师是从武义县调来的,他原先在县婺剧团工作,文革中改行。他来的那天,已是1972年的秋冬季节,街上的梧桐树已开始落叶了,他的身上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脚上镫了双皮鞋,而且擦得很亮,头发也讲究,梳理的溜光整齐,一看就是在文艺团体里浸泡多年的艺人。听说,他善长给学员操跟斗,还能演小丑的角色。
两个武功老师的到来,的确就象及时雨,无论是69届还是71届的,都急需有人来为大伙操跟斗,为我们打造出能文能武又红又专的优秀文艺战士。
巧的很,两个武功老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酒。无论是在城里演出,还是下乡演出,他们都要在功余戏后,咪上几口。若是出门、下乡,便会自己带个酒瓶子,那时用的是剧团发的军用水壶。不同的是,张老师喜欢白酒,孙老师喜欢黄酒。孙老师喝酒不讲究菜,京班里出来的人,生大蒜醮酱也能喝个半斤,要是能添上半斤猪头肉,那就是美餐了。张老师不一样,他是没有好菜不下酒,而这好菜,常常又得自己动手去获取。他爱钓鱼,而且水平不赖,一般情况下,晚上出去不太会空手回来。在城里的日子,他白天带学员练功,晚上没演出的日子,饭后就上龙潭去垂钓。有演出的日子,戏一下场,他就在腋下夹条鱼杆走了(他演的是反角,多数时候没到戏完他就下工了)。龙潭大坝可是他要下酒菜的好去处,一般两个小时上下,他就会回来,斤把河鱼就钓上来了。他从不让鲜鱼过夜,扒了鱼肚,就立即下锅。在他的宿舍窗沿下,自己搭了个小灶,是专供烧下酒菜用的。鱼烧好了,然后临窗把酒,独自饮上一番。有时也叫上团里的同事一道小酌。尤其是夏季,天热睡不着,他会喝上一两个钟头,不到午夜以后,从不睡觉。
张老师操跟头确有招法,他无论是操小翻还是空翻,动作都很麻利,手上的快,力也助的得当,能把你的跟斗抬的很高。他还有个习惯,操的得意的时候,会为你大喝一声:噢呵,高哩!并且潇洒地转个身,用力击一掌,而后用目光扫射一下自己周围的学员或台下的看客,言下之意,你看我操的多捧。有时候,他为了展示自己的操艺,还会用腿代手,去顶学员的腰,也照样能把小翻给“踢”过去。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腿劲使的不当,踢痛了人家的腰背,这时学员就要怪他。69届的小上海,跟斗翻的好,小翻也翻的多,有一回张老师用脚去操他的小翻,一失脚,踢痛了他,他便发了火:姓张的,你出什么洋相?……他也知趣,这时就不多话,只用眼睛瞟人家一下,淡淡地说:手操痛了,腰操酸了,吃不消哩。说完便走到一边,捧起个搪瓷大茶罐,闷喝一口浓的发苦的茶……
孙老师操跟斗,只知卖力,从不多话,没有洋稀稀的花架子。不过,他更多的是教刀枪把子,无论是舞刀还是弄枪,到了他的手上就如鱼得水,运用自如。他还好烟,一角三分钱一包的大红鹰,那时他每天要两包,所以教把子功的时候常常把烟叼在嘴上,掉落的烟灰又经常把自己的衣服给烧出些小洞洞。1973年和1974年间,团里先后排了《红云岗》、《平原作战》、《杜鹃山》、《磐石湾》等戏(除了磐剧唱的是越剧,其它都唱京剧),为了演好样板戏,团里经常要派人出去学戏。凡是武打场面多的戏,就要派孙老师去学,他只要一看,大体上就知道这是哪一路的把子功。因此,他俩虽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可也是地地道道的戏曲科班出身的艺人,对于当时缺人才的开化专业剧团来说,两人都是个宝。各有各的特长,各有各的用处。
有适合他们的角色,也还演的不赖。比如在《磐石湾》里,孙老师扮演的特务头子黑头鲨,张老师扮演的特务分子08,那也形象生动,表演丝毫不比别人逊色。张老师演的最好的角儿是在《平原作战》中扮演的汉奸走狗孙守财,可以说是活灵活现。除了普通话不够到位,其它方面,就是青年演员也不一定能演得出他那种效果,出得了他那种味道。
这两个武功老师,心里边也有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可为人处世都还低调,十多年在一起同台为艺,也没闹过什么大的矛盾,偶尔拌几句嘴,也不会有什么成见。只是很少在一起玩,在一起聊的,好象心尖上总搁了点无形的东西,心儿贴不到一起。这就应验了一句老话,同行冤家。不过,他俩和团里其它同事相处还是比较融洽的。孙老师和69届演员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些,因为69届的青年演员中有几支老烟枪,和他合班。张老师和我们71届的相处多些,因为金老师走后,他带我们时间长。
张老师还会唱道情,1973年有一回到黄泥坝农场支援双抢,休息的时候,当地群众想看演员们表演,这时他就会爽气地来上一段金华道情。他用手掌击打稻桶当鱼鼓,嘣嚓嘣嚓地唱起《共产党员王爱香》的曲目来。轮到孙老师表演节目,他也不多说,咧咧嘴,叼着烟,就地翻个加官或虎跳前扑,同样也会蠃得满场的彩。这两个武功老师下乡,都喜欢清静,常常一个人找角落睡。有一次下乡到苏庄茗川,张老师见祠堂台角有一棺材堆放在那儿,他就把棺盖翻过来,在棺材上搁些稻草,就算是打好自己的铺了,还一个劲地说暖和。孙老师会打呼噜,怕影响别人休息,也就悄悄地一个人溜到边上找安身的地方。
张老师是汤溪人,龙游离汤溪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他调回了老家龙游县文化馆,从事群众戏剧工作。1988年剧团撤消,大家散了伙,孙老师被安排在县城管大队,说是孙老师有武功,做城管工作比较合适。
孙张俩老师30好几来开化,进团时都是单身汉,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七十年代中叶,他俩先后成了家。张老师娶的是山村小学的女教师,妻子还为他生了个双胞胎女儿,取名一色一样。孙老师老婆是个理发的,先夫死后改嫁到老孙门上,他们婚后无育,但他的养子对他很好,如同亲生,也是晚年有福。
遗憾的是,他俩都去得太早。老剧团的人说他俩是老酒喝死的,我看未必。至于寿命,既要有自己的造化,也要看上天的安排。酒,对他俩来说,是人生乐趣中不可缺失的东西。
五、 金老师归队
1974年的4到8月间,剧团里有三个骨干调走。一个是文革前艺校毕业的俞老师,她是团里的台柱子,在样板戏中扮演过《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杜鹃山》里的柯湘。她原是省艺校的高材生,因为在校期间谈恋爱,违犯了校规,才被分到开化这个偏远的山区,并在开化服务了十多年。为照顾夫妻关系,多年的愿望才得以实现,组织上将她调回了杭州,在省艺校当教师;另一个就是我们的骆老师,她丈夫是诸暨农村里的兽医,尽管她戏唱得响当当,为了照顾家庭,也不得不改行,调回诸暨,在湄池供销社当营业员;还有一个就是金老师,他调到华埠中学当体育老师。那时,他的妻子童老师在大路边中学任教,两地相隔只十多里地,家庭生活比较方便。虽然我们有些不舍,可金老师本来就是干体育的,这是正儿八经的归队,我们也为他高兴。
金老师原是我们71届艺训班的班主任,半年的培训期里,他在五七干校和我们朝夕相处。到了剧团,上有书记领导,老艺人们个个都是我们的老师。不过,金老师的主要任务还是带我们,管我们。老剧院拆建的那段日子里,他为了基训,常常带着我们到人民大会堂的台上去练功。
老赵是南下干部,三八式的老革命,由于没什么文化,组织上让他管大会堂。大会堂地处县城解放街,离县委大院很近,不足二百米。那时的大会堂,既是县里的政治活动场所,也是城里的文化活动中心。当时,一个一两万人口的小县城,没一家象样的电影院,电影公司就在大会堂的左侧,放电影也是在这儿。大会堂外面有一个前院,里面内院有一片树林,内院的一侧是几间矮房,那就是老赵的家。偶尔练一下,也就算了,或许还能给他家的小孩子增添点乐趣,可天天嘣嘣咚咚的吵死人,谁能受的了?所以有时他会来干涉一番:你们能不能另找个地方,这里忙,练多了影响我的工作!再说,大会堂的台板也容易坏。修理费可没那么多……
因为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地方,金老师很无耐,作为学员,又不能不练功。所以我们只得硬着头皮把垫子拉到后厢房,在厢房的水泥地上练。水泥地上基训,腿脚被震的生痛,练长了我们吃不消,且容易伤了筋骨。没有法,为了给老赵留下好的印象,金老师还让我们帮助老赵打扫大会堂,拨院子里的草。老赵也是个很有爱心的人,这样一来,他就会起怜惜之心,觉得孩子们练功太苦,应该给予更多的关照。于是,他有时又会笑呵呵地主动让我们到台上去练。台板是木头的,弹性好,跟斗翻的飘,我们的腿脚也不会振痛。
借人家的地方总不是长久之计。金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那些天,他一大早就起来,在老剧院工地上走来走去,看看工程的进度,并上脚手架,边察看,边在那儿伸伸手,动动腰,不时也吊吊嗓子。他吊嗓子用的最多的不是唱腔,而是他在红灯记中扮演磨刀人的那句经典台词:“磨剪子来——镪菜刀——”腔拉的很长,声音也很宏亮,传的老远老远……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象往日一样,早早地又起来活动了,那脚手架篾片上霜露正浓,他上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滑倒了,在脚手架上摔了一跤,把手摔骨折了。结果,吊了三个多月的膀子。不过,对他来说也好,正好有时间谈恋爱。毕竟那时的他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大龄青年了。
金老师是杭大体育系毕业的大学生,分在底本中学当了几年的体育老师。文宣队里演样板戏需要武功老师,他在体育系练过自由体操,会翻“加官”“吊毛”等跟斗,才被借调来剧团工作。只是他干这个职业并不怎么合适,他的本行是体育呀。所以带我们文艺班也有些勉为其难。金老师是一个人品很好的厚道人,所以组织上需要,他只有服从。文宣队党支部见他工作表现好,还发展他入了党。演鸠山的老江见他人品不错,便把战友的妹妹——一所中学的童老师,介绍给金老师。
一九七三年,金老师和童老师结了婚。婚礼是在剧团里办的。那时住的只是一间1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没多少家具,只有大衣柜、五斗橱、写字台等几样东西。我们那时小,还不太懂事。也不知道怎样闹洞房。洞房是69届的师兄们闹的。我们只是到老师的新房中站了会儿,师母还让我们吃糖,并为几个小一点的同学剥糖块。我印象最深的是金老师床边还贴了一张京剧《龙江颂》里江水英的剧照。江水英脖子上挂一条白围巾,人坐着,手中捧着红宝书,身子很丰满,脸上笑得很灿烂。我们几个小同学便在私下里议论,莫非“江水英”是金老师心中的偶像?
孙张两个武功老师的到来,减轻了金老师肩上的担子,他们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带学员基训更专业,更合适。所以金老师归队的愿望便在他婚后不久就实现了。半年后,我们到华埠镇上演出,约几个同学一起,到高山的学校里去看他。此后,他又当了十余年的教师,直到1984年,县里起用有大学文凭的知识分子,他才从教师的岗位上被推举出来,当了县体委的副主任,而后,又升任主任。
金老师还是个孝子。上世纪九十年代,他的老家东阳横店在徐文荣的经营下,影视城等项目搞得红红火火,经济发展很快,也很需要人才。为了照顾老人,他毅然辞去官职,于1994年,调到横店集团工作,给他的父母敬孝心去了。
六、 台上趣事
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这话一点也不错。演员们在舞台上,从事表演艺术,那风风光光的背后,也隐藏着许多的酸甜苦辣。长期的舞台生涯,也会留下一些惹人开心的笑话和趣事。
我们经常听到团里的老艺人说起钱老师的一些故事。演老生的钱琴芳,因为一生的角儿都是男的,人也长的女身男相,为了台上化妆方便,她剃了个不男不女的头,既象男人的西洋发,也象女人的短头发,比西发长一点,又比短发短一点。她扮演的角色不是《十五贯》里的况钟,就是《追鱼》里的包拯。她声音宏亮,唱起嚣板来,就象拉警报似的,整个剧场都会抖动起来。年轻那会儿,她也抽烟,所以下乡演出,人家农民经常会把她当成男人。有一次,她下乡演戏,大清早起来上厕所,那时的农村,很多的茅厕都男女不分。她瞄准一个略为干净些的,便钻了进去。谁知不一会儿,当地村里的一位老农民也起身上厕,见茅房里有个英俊的男人坐在里头如厕,而且是戏班子里的主角,便乐呵呵地钻了进去,和钱老师挨着坐了坑,两人的屁股靠得很近。那人还十分客气地向她递烟,嘴上还一个劲地夸她(他):先生,你的包大人演的好,演得好!钱老师十分恐慌,尴尬的心情无法表明,心里急促的连便都没解完就提了裤子逃了出来。弄得那位老农一头雾水,难道是自己说话没注意,哪儿得罪了人?为了表示歉意,也只有一个劲地朝“包大人”嘿嘿地傻笑。
还是这位可爱的包大人,有一回,在某地演出,她坐在后台戏箱上候场,由于人太疲倦,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且把髯口挂在腰间的骨带上。正睡得香甜,有人催她:钱老师,上场了,快上场!她哦了一声立马冲上去台,接着“老夫——一声戏腔,边叫边用手去撸须髯。啊呀,这才发现自己没把髯口给戴上,于是台下传来了一阵笑声。为了解自己的嘲,她便戏外生戏地调侃自己:老夫还没到,叫他的儿子——我,前来禀报。说着一个转身,背后将须髯给戴了起来,然后才又高叫一声:“老包来也——”重新入戏。
无独有偶,1974年,团里排一曲戏,好象是叫《小陈庄》,这是根据话剧《箭杆河边》改编的农村题材的戏。老江在这本戏里扮演一位带着落后思想的富裕中农,小方演阶级敌人瘸爹爹。有一段戏是瘸爹爹向富裕中农面授机宜搞破坏。而演瘸爹爹的小方由于走神,对戏里的剧情不太熟,所以没到该他上场的时候,他却急匆匆地上了场。这下糟了,富裕中农还有大段的戏没演呀,又不好跳过去的,怎么办?无奈之时,老江就来了句本子上没有的台词:瘸爹爹,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哇!并用腿狠狠地跺了跺台板,以示愤怒……他这一说一跺,小方醒悟了,忙说好,好,我呆会儿再来。然后,尴尬地又退下场去。
舞台上不仅仅有许多笑话,还有许多的惊险。有一回,下乡到溪口演出,舞台就搭在河边沙滩上,演的什么戏已经记不清了。阿三是团里的青年演员,69届的。他正在后台候场,突然,一根台柱上的马钉脱落,他人连台板一起坠落到地上,阿三摔在河里,把腰给扭伤了,大家把他扶了上来,只见他脸痛的铁青,一个劲地呻吟。没办法,后面的戏他还得要坚持演下去。
还有一次,剧团到五一厂演出,演的是《沙家浜》,开打冲锋时,新四军要翻出场跟斗过场。那时,厂里也是临时搭建的舞台,台不怎么大。青年演员唐武长得人高马大,翻跟斗也很不容易,为了把出场翻过墙去,他使出猛劲,把跑道拉成了对角线,这样长一些。谁知,距离没扣好,这跟斗一翻就落到了台下,幸亏没有砸伤人。
1973年的秋季,团里排了出京剧〈红云岗〉,在人民大会堂公演。这个戏是表现革命老区沂蒙山的大嫂用乳汁救解放军伤员的故事,戏的后面也有开打。解放军排长和反面人物刁鬼有一段对打。结果,打斗过程中,一不小心,排长的冲锋枪把刁鬼的鼻梁给碰了一下,这位演员本来鼻梁就高,打肿以后,就显高得出奇了,而且鼻血也流了出来。在台上“刁鬼”有火不能发,下了场后,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指责“排长”:江春,你怎么个打打的,不痛的是吧,那你也让我打一下,说着,忍不住就用刁鬼的文明杖,给了“排长”一下。演排长的演员,见同事的鼻子被打成那样,本来也觉得挺对不住的,可是,下了台还吃这一棍也太冤了呀。他指责“刁鬼”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是刀枪把子不熟练,失手碰到你的呀。你故意打我,这不是欺负人么?接着两人还吵了几句嘴。在同事们的劝解下,双方才平静下来。
当演员的,台上不可能没有失误,失误了同事一般也是能理解的。可有时情绪不好,就克制不了自己。不过,演艺生活,是一种集体生活,大家之间的纠葛很多,免不了要瞌瞌碰碰,你说不清其中哪是恩哪是怨。这些恩恩怨怨,恰恰构成了离开舞台以后彼此之间时常会泛起的一些美好的回忆。
七、 “红色”坎坷
文革后期,正是我们的成长期。1974年的春天,随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战斗歌声,唱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
那时我们年轻,血也热,在“红色岁月”的熏陶下,辨别不清路线斗争的真伪,好象国家命运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似的,一心想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于是,一个春日,在队革委会的安排下,我和阿牛、小上海等三个人去杭州省城进行革命串联。到杭州的第一天晚上,我们怕找不到旅馆,是在小上海姑妈的家里住的。三个小伙子挤在一张棕绷床上,不知是第一次到省城心情激动,还是参加闹革命激情太澎湃,三个人都睡不着,说了大半夜的“豪言壮语”,畅谈了革命的理想。次日,我们来到省总招待所,在那里找了个大统铺安了身。那天,记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们三人来到了省体育馆,在那里看见了杭州工人的大集会。省体育馆里人山人海,工人们头带安全帽,手执铁棍,臂上佩着工人纠察的红袖章,个个威风凛凛,俨然是一副工人武装闹革命的架势。场里场外,车多人更多,标语乱,口号也乱。只知道那气氛有些庄严,庄严的令人产生无名的恐怖。第三天,我们还到了省革委会米市巷招待所,去听一个大人物的报告,作报告的人口才很好,很能说。他在报告中引经据典,连马克思著作的哪一篇哪一章节,毛主席著作的哪一页哪一段落都能背得出来。只记得他在报告中说:……“毛主席问当时的浙江省委书记,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这位书记说,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不会出的,不会出的……”。云云万言,滔滔不绝。
回来后,我们向文宣队革委会领导作了汇报,不久也在自己团里贴出了批林批孔的大字报。几天之后,还上大街贴县领导的大字报。记得有一次在大新饭店前贴大字报,遇到了不同派别人的质问,演栾平的小方火气大,便和对方(一个并不认识的不同派别的人)争吵起来。这时,福建南平调过来的青年女演员的丈夫老丁正从街上走过,见我们被人围攻,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结果和人家打了起来。
为了息事宁人,我们便从大街上撤了回来。但心里却一直不明白,毛主席是全国人民的革命领袖,难道其它派别的人就不拥护?不保护?难道他们真的是要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我们在大街上贴大字报,除了表达一下革命态度,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那些个革命造反派除了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目的?我暗暗地思索过这些问题,但却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因为那时候我们毕竟太小。
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先是文宣队革委会副主任老刘在1974年的7、8月间入了党,后来又提拔为县宣办副主任(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宣传部副部长);演栾平的演员小方作为造反派的骨干也入了党,并接替老刘当上了文宣队的革委会副主任。到了第二年,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说是治理整顿,那些个“双突党员”和“双突干部”(指突击入党和突击提拔的人)又不算数了,被除了名,老刘又重新回到团里来上班。
不过,我们是文艺团体,不管是有人折腾还是没人折腾,那戏还是照演不误。离开舞台,那还算是艺人吗?该下乡的时候,我们还是挑着铺盖,在开化的山山水水间到处转,吃着百家饭,喝着百家茶,样板戏儿演了一出又一出:《平原作战》、《杜鹃山》、《磐石湾》还有《龙江颂》、《智取威虎山》选场什么的。团里的人,虽说在台下也是你一派他一伙的,总有点面和心不和。原因不外乎是革命观点不同,革命立场不一致呗。有的时候双方为了某个问题争论起来,“接了火”,便会吵得脸红耳赤。不过,一旦上了台,又成了一个整体,那就是开化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老百姓还称剧团)。演出是非常神圣的,容不得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戏里去。再说,那年头也没有人敢胆大包天,用个人的好恶去损害革命样板戏,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记得有一回,文宣队在驻开化的某省级单位慰问演出,由于演员挂红灯时不小心,掉落在地上,这事不得了,领队的领导急坏了,刘书记忙下令闭幕,并亲自上台,向广大观众作检讨,致歉意,那场戏重新演过。所以说,戏是戏,人是人,再有成见的人在戏中也只能服从戏的需要,这是一个演员起码应该具备的职业操守。
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又开始了。不过,这一年我们的革命激情似乎有些降温了,没有前些年那样的闯劲了。因为文革运动的反反复复,把我们的热情也给消磨掉了。该开会的时候开会,该演戏的时候演戏。开会时,我们不再大声发言,演出的时候,我们依然认认真真。时间挨到金秋十月,一声巨雷,全国为之震惊,世界为之瞩目: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于是,剧团里又开始排演批判四人帮的文艺节目。什么表演唱《四老汉狠批四人帮》,活报剧《粉碎四人帮》等。曾经跟随过四人帮路线跑的人,终于发现自己站错了队,也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宣传演出中去。小方还在活报剧《粉碎四人帮》中扮演张春桥。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竞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学张春桥的走路,说话,学摇鹅毛扇,还把张春桥以前在画报上出现的照片贴在房间里,细心地揣摩模仿。演出是成功了,观众都说他这春桥演得象。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逃脱受冲击的厄运。
1977年前后揭批查开始了,抓纲治国也随之进行着。平时大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一提到政治的高度,那只能是“残酷无情了……”。冬季的阳光很温暖,可揭批查的政治空气却很冷,团里的揭批查运动开始了,全团演职员集中在院子里,没完没了地开会,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又来了。先是面对面的批判,而后是县专案组的介入,大有人人过关的意味,只要你和那条线有一丁点的关联,那就要让你说清楚,讲明白。不久,老刘和小方就先后被隔离审查。接着,县里选派路线教育工作组,我和小上海、张老师等人就被下派到底本公社当了工作队员。
1977年四五月间,有天早上,我在农民家中吃早饭,这时,县广播站的新闻里播出消息,县里一批所谓的四人帮的骨干分子被刑事拘留了,当中也有剧团里的老刘和小方。小方关了半年,被戴上现行的帽子,遣送原籍劳动改造去了。老刘一直关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被处理到一公社林场去接受劳动改造。出狱的那天,剧团还为他开了个会,公安人员把老刘押解到会场,并当众宣读对他的处理决定,而后才为他解下刑具。
幸好那段岁月不长,不然,又有一批受冤的人会因路线错误而受苦遭罪,误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中央下了文件,县以下不存在什么四人帮的骨干,站错队的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于是全国一大批的政治嫌犯被解冻,春风重新吹暖了他们的心。人们从内心感激小平同志和耀帮同志的英明伟大。是呵,在那种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的燥狂年代里,谁都是受害者呀。只不过有私心的人会在在动乱的岁月,给他人带来伤害。多少年以后,当大家都读懂了那段历史,彼此之间都会感到有些内疚,有些尴尬。十年一笑泯恩仇,就让那段历史随着时光的流水悄悄地逝去吧,生活是美好的,人性总是善良方面多。
历史翻开了新页:当年的小方已成老方,在文化馆里当戏剧干部,还演他的小品;当年的老刘早已退休,虽然白发如霜,却依然精神攫烁,正在用自己的专长为社会编写着地方志……
八、 军人之梦
1976年的年底,粉碎四人帮以后的第一批兵开始征了,我们这批71届的学员,正是应征的年龄,应该服从国家的需要,站出来由国家挑选。因此,我们这批适龄男生,都向征兵部门报了名。还没到体检的日子,大伙却已经和接兵部队的人混熟了。接兵部队有位指导员叫刘应芳,长得白白净净,文文气气,说话有点读书人的味道,文诌诌的;还有个孙排长,他是福建人,牙齿有点突,给人一种质朴的亲切感,他为人热心爽直,和我们小家伙们走的最近。还有两个军医,一个姓郑一个姓杨,姓郑的直率,姓杨的含蓄。接兵部队的人,还应邀来我们剧团玩,晚上还到团里来看戏。他们对我们这几个小鬼是打心眼里喜欢,有心要多带几个上部队,说是他们的部队文工团正用得着。洪继、我等几个人,想参军的心情很迫切,一心指望早日穿上那身草绿色的军装。
孙排长还让我们试穿他的军装,然后,一个劲地夸我们好看、帅气。那些天,和女同学在一起,都有了这样的想法:再过一些时日,可能我们就要天隔一方了,不知彼此之间有没有那种可以点着的火花,然后把它带到部队去。记得我跟她们聊天的时候还带着自豪的口吻说:“我们要去的部队是在陕西韩城……”真是幼稚可笑,好象那闪闪的红星就已经嵌在了自己的头上。不过,我们当中不想当兵的人也有,象肖伟和叶之明就不那么在意,只是想去体检一下,能不能穿军装倒也无所谓。再说,这支部队是基建工程兵,坑道里作业是家常便饭,当这样的兵是要吃苦的!
为了过好体检关,我专门到医院去查了一查,结果发现自己血压有点高,可能过不了体检关。为此,郑军医几次为我作了测量,可每次血压都超标。我很担心,这样下去,我的军人之梦就会化为泡影,心里不免生出莫名的焦虑。好不容易挨到体检这一天,我们一大早就被集中在县委党校门前的操场上,先是跑步目测。肖伟跑了几步就显出一脚高一脚低的姿势,让军医给拉出了队列。接下来是测五官,量血压,宋林在测听力时也被淘汰下来。随后,我和叶之明等也因血压高被打掉了。军医们不死心,向体检站要求,让我下午再复查一次。
郑军医和孙排长还悄悄地告诉我,喝米醋能降压。于是我特意在去复查前,买了一瓶米醋,偷偷地喝下半瓶。下午再到体检站,找到郑军医,郑军医又把我带到体检的医生那里进行复查。谁知,由于心情紧张,下午测出的结果更高。郑军医无耐地摇了摇头:不行了,没办法了。就这样,我也被淘汰出局,与向往的军营有缘无份了。
征兵工作结束,我们这批学员中,有四人符合参军入伍的条件:他们分别是洪继、杨新、舒一平、以及拉二胡的占义召。据说,当时剧团里本不让洪继走的,他当演员条件好,且已经能在团里担纲主演了,走了可惜。可洪继决心大,让他父亲出面和团领导说情,他父亲和刘书记都是南下干部,这样一来,刘书记就不得不忍痛割爱了。我们这批男生一共才十一人,这回一走就是四个,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虽说那时男女同学年纪还小,可朦朦胧胧的感觉已经悄悄地上了各自的心……
“你要去当兵了,可别忘了我们噢?”少女的微笑里含着一丝腼腆,还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落。胆大一些的女同学还悄悄地给自己心仪的人——即将入伍的男同学送了笔记本——究竟是表达友谊还是表达爱慕之心,谁也说不清楚。
送新兵出发的那天,开化中学的操场上,排列着300多名应征入伍的青年,他们身上穿上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有说的,有笑的,也有对着父母亲人摸眼泪的……锣鼓喧天,鞭炮响了一阵又一阵。此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有送同学参军的别愁,更有自己心愿未遂的惆怅。我此生一心向往的军人之梦破灭了……
九、 工作队员
1977年春节刚过,我就和三位团里的同事报名参加了县路线教育工作队,下乡来到底本公社的戴家大队,这一年我21个虚岁。我们的队长是文教局的余局长,我们的组长姓吴,是县体委的体育工作者。戴家村有五六个生产队,我被分到三队,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肩上的担子还不轻哩。
到村里的第一天,公社的教育干事兼中学校长的老吴,专门请我们工作组成员到他家里吃饭,以表示对我们的欢迎。我们住的房东是一户王姓的村民,他是城镇居民户口,大儿子在城明池电站工作,二儿子在一家镇铁业社工作,三儿子原是下乡回村的知青,几天前才刚刚上调进城当工人。房东还有一个小女儿,那年十七岁,长得高高挑挑的,中学毕业在家待业。吴校长的女儿小芳比她大一岁,她俩都是村里的漂亮女孩。组里还有两个农村选上来的女队员,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刚出头,正值青春年华,由于刚从农村出来,显得有些稚嫩和腼腆。她们就住在村小学老师的宿舍里,那里是原底本公社的老屋。我们男队员就住在王家建好不久的新房子里。
工作队的日子是平凡的,也是愉快的,我们每天都要参加半天的生产劳动。刚下到队里那会儿,还是正月,农村那会儿还不忙。那时,村支书是戴家吉,他正带领村里群众发展柑橘生产,我们就随生产队的社员,到河山村出来的那个山坞里挖桔树坑。每个坑要挖成比大锅灶还大还深的样子,接着挑上猪栏粪,用它作基肥,再把桔树苗种下。挑猪栏粪的活又脏又累,社员们怕我吃不消,总是给我少扒一些,可我好强,要和他们一样,多挑一些。队里头男男女女,小青年多,姑娘也不少,我一个小伙子,总要争个面子。几天下来,真是累得够呛。心里头就盼天下雨,或者是公社里开会,因为那样既能得到休息,又不失面子呀。还有一回,队里安排上山割青(割草做基肥),我也和社员们一道上了村后的天堂山。嗨,山上的风光无限好,我是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找草窝子。东走走,西荡荡,可就是找不到茂密的草丛。农民会干活,刀在他们手上就是听使唤。谈笑之间,不知不觉就割了满满一担“青”哼哼哈哈地下山了。可我东抓一把,西扯一搂,怎么也割不多。说真话,我一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农活,手生;二是心里有障碍,怕蛇。因为小时就听大人说过,割青要小心,草丛堆里有蛇出没,我是最怕长虫的啦。看来这草我是不可能多割了,想多也多不了呀!一个上午才割四十多斤,挑下山的时候,农民朋友和我开玩笑说:小汪,你这担草,正好做两个枕头……
工作组是在农民家吃派饭的,虽然那年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较艰苦,可他们总是拿出好的东西给我们吃。我们的吴组长好酒,喜欢泯几口,总爱带只军用水壶,里面装的不是烧酒就是黄酒。正月里,农民家拿酒给大家喝,大家也不客气。过了正月,农民再拿酒,我们就不好意思用了。
有一天傍晚,一个农民在自己的屋后打死一条菜子花蛇,便用锄头挑着来到田头,要把蛇给埋了。这时,被我们工作组的老沈看见了,他忙说,不要埋,蛇肉好吃的。老沈和老郑都是防疫站的医生,他们俩就把蛇头断了埋掉,蛇身挂在晾衣的竹叉上,自己动手剥起皮来。当天夜里,就在学校宿舍洪老师的家里烧起蛇肉来,我从家里带到工作队去的一块咸肉,也与那蛇肉一道,成了工作队员口中的美味。小时候曾听大人说过,烧蛇肉有些恐怖,蛇肉要竖起来的。其实,那是大人们吓唬小孩的假话,那天我亲眼看见两位医生烧蛇,就象燉鸡肉一样的香。只是我自小怕蛇,蛇肉再怎么好吃,我一时还不敢去动筷子,老吴老郑老沈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就连农村来的那两个女队员也吃了,都说蛇肉好鲜,好吃!老吴为了鼓动我,就说:小汪,你看,女同志都敢吃,你怎么不敢?这会让女同志看笑话的哩!我迟疑了片刻,心想,不就是吃蛇么,有什么可怕的,你们敢吃我也敢!终于,我鼓起勇气,向那三角状的肉块伸出了筷子——吃了第一口以后,那无形的障碍就消除了。从那以后,蛇血酒,蛇胆我也敢直接入口了……
五月的一天,全村的社员和我们工作队的同志都集中在村大会堂里开会,这会也没有什么内容,原来是县里押解一批所谓的“四人帮骨干分子”来村里游斗。我们看见了剧团的同事老刘,也看见了那个当过区委书记,也在这个公社当过党委书记的老留。社员们对路线斗争理解得不深也不透,他们见老留脖子上也挂了块“现行”的牌,心里疑惑不解,一再问我:这不是老留么,他也是四人帮呀?他在我们公社的时候教我们科学种田,用人粪尿伴焦泥灰塞秧根,那是很脏的活呀,他不管,把袖子撸得老高,就带头干了起来。这可是个好人呀!
社员们如数家珍地念叨老留的好,可他们并不理解路线斗争是不以人的好坏来划分的。我无言以对,只能是苦苦地一笑。不久,揭批查又查到了我们吴组长的头上,说他和金华的“四人帮体系”有牵连,就被召到金华 “说清楚”去了……于是,组里的工作就由副组长老郑主持。
大队党支部和团支部知道我是县专业剧团来的,便让民兵连长老徐组织青年俱乐部,一周安排几个晚上,让我教大伙唱歌。俱乐部设在村小学校里,开始的时候挺热闹,男青年女青年来了不少,大家在一起唱唱闹闹很开心。后来,农事一忙开,加之新鲜感没了,戏就凉了。和我一同下乡当工作队员的小上海分在青山头大队,相隔我村有两三里地,武功老师张建荣分在最里边的河山大队,这个村的群众比较喜欢文艺,还爱练武。这样正好,张老师一去便拉起了一个武功学员班。不到半年,他的武功班就有了样子,还拉到公社的会议上去做过表演哩,从踢腿到翻小翻,还象模象样的。
转眼,便到了双抢时节。一天,在田里割稻子,有个队上的社员挑我的战,问我能不能不用担柱,把一满担湿漉漉的谷子挑到粮点去。我二话不说,挑起谷担就迈开了飞一样的脚步……队里的人呆住了,纷纷匝舌:瞧不出,当演员的人,力气活也拿得起的。
双夏结束以后,队里要翻晒稻谷,队长让我在粮点里看晒场。这可是我最开心的日子。那时,老吴从体委带来的汽枪还搁在宿舍里,还有几盒子弹。我拿了汽枪,呆在粮点晒场边,一看见麻雀来偷粮,就举起手中的枪。没几天功夫,我的枪法就练得不错了,往往一打就是七八只麻雀,还拿到派饭的农民家里剥了炒了当菜吃。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半年多就过去了,记得好象是在十月吧,地里的秋玉米已长成了一两尺高。那天,我和社员们一起,正在田里铲玉米,工作队队长老余来告诉我说,团里演出任务需要,向县里要求,让我和小上海离队回团,参加团里排演新剧目。张老师因带着武训班,村里舍不得他走,就留了下来,一直到工作组结束。
说实话,到了工作队以后,才又感觉到自己剧团的好,不管怎么说,演戏虽清苦,可那是爱好文艺的人自己最愿意做的事,台上台下,苦中有乐,总是开心的地方多!当工作队员一人包一个生产队,每天还要参加队里干农活,其实也是蛮辛苦的。再说,工作队是临时的,总不是长久之计。走就走吧!说真话,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离开村子的那天,许多乡亲都到村口来送我,这让我深受感动,我深深地体会到:中国的农民是最善良,最有人情味的。人生最美好的东西不是钱财,不是名利,而是人与人之间朴素纯洁的情感。
因为有了这段经历,我总是把戴家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在我调文联工作以后,每年都要带上几个书法家到村子里为农民义务写春联。而村里的朋友,总是把最好的桔子给我们留着。他们说,这桔子是小汪当年在村里一起种的呀……
十、 代课老师
回团排的戏是越剧《蝶恋花》。这是一出歌颂毛主席夫人杨开慧烈士的戏。戏中毛岸英才八岁,要物色这样一个小演员也真不容易,幸亏当时团里的支委老江,他有个儿子叫婺星,当年才十来岁,正上小学四年级。这孩子从小机灵,虽个头长的不高,性格却十分活泼可爱。加之他长期生活在剧团这样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地方,耳濡目染,造就了他良好的表演天份,于是,征得学校和家长的同意,就让他来演毛岸英这一角色。演戏固然重要,可小家伙是一个在校生,读书也不能耽搁呀。为了使他演戏学习两不误,团里专门安排我给他当随团的代课老师。
我们第一个演出地是江西省的德兴县(现在的德兴市)。来德兴剧场演出的当天,我们住宿有困难,一时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县交通局的一个会议室。时令已是十一月了,天已转冷,我们就在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上打地铺。偌大的一间会议室,当中划分为两半,中间用大会议桌隔开,里边睡女演员,外边睡男演员。而且住这里的人必须是组织上信得过的,作风上没问题的。听说团里作这样的安排,有的青年演员就抢先往会议室赶。当中就有位男演员,他属于作风上不可靠的人,却也挑着铺盖要来会议室住,结果就让金团长给挡了回去。老团长长着一副秃脑袋,人虽面善,文化也不高,可一旦严肃起来还是挺威严的。他一本正经地质问那位男演员:谁让你来的?不要嘻皮笑脸,你不行,到剧院那边住去。为了保证宿舍的生活秩序不因男女同室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支部书记老刘也和女演员住在一起,这个南下老干部亲自当“领队”,兼任“宿舍长”。
演出相当成功,看戏的观众纷纷从乡下赶来。再说,那又是一段刚从文艺禁锢中解放出来的日子,人们的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都十分贫乏,看戏是满足人们精神文化需求的一大渴望。我们在那里一演就是半个月。每天,我都要为小婺星上课,语文、数学全是我一个人教。为了讲课,团里还将挂演出广告的小黑板拿来,并让人买来粉笔,我就正儿八经地当起了“小岸英”的全科老师,尽心尽责地辅导他的学习。小家伙好动,上课的地方又在剧院旁的过道边,人来人往的,很容易分散注意力。我在讲课,小家伙却老是开小差,走神到其它地方去。这时,我便有意问他:小婺星,我讲到哪儿了?他顽皮地做了个鬼脸,乱猜一通。奇怪的是,有几次也会让他给说中的,原来这小家伙,开小差时还留着半个脑子在上课哩。有几次,我也会绷起脸,教训他几句:你是临时演员,懂不懂,你应该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长大才会有出息。我也问过他:小婺星,你是不是想一辈子当演员?他这会儿就把头摇成卜冬鼓似的。那时候,我对剧团的生活已经有了深切的感受,演员的饭碗不好端,当不了名角主角,其实心里常常会有莫名的失落,这一点,对于小婺星来说,他是不可能懂的。
这年,国家已经恢复高考,我也曾萌动过想报名参加高考的念头。我还悄悄地到德兴新华书店去找过复习用书,遗憾的是,那时书店里没有这方面的书。翻了半天,只买回了一本《毛主席诗词》,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文学。剧团工作流动性大,人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孔,加之我又兼着小婺星的代课老师,不一定团里能让我走开。再说,自己也有些信心不足,身在外地,找不到辅导老师,担心报了名,不一定能考上。所以,我只有把求学的心愿暗暗地压在心底。为了不让小婺星在学习上掉队,我就多给他布置些作业,用以巩固他的学业。这孩子虽然好动,不太听话,可小脑袋瓜特别灵。他跟团演出,从德兴,到乐平,接着是万年、弋阳、贵溪、鹰潭、一路演到上饶,可以说是绕了赣东北一大圈。我也就陪着他学习了两个月,辅导他的功课。
十年以后,他如愿以偿,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工作。直到今天,他的母亲碰到我,还常常提起那段往事,还会对我说些感激之类的话。她告诉我说:我家婺星现在还念着那段岁月,念着你汪老师哩!
十一、 爱的迷惘
越剧《蝶恋花》出外巡回演出,团里选定的线路是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一些市县。离开德兴,去的第二个点是乐平。在这个戏里,我们71届的学员在戏里挑起了大梁,十八岁的青年演员少晨和十九岁的许晓晴分别担纲主演,出演杨开慧的AB角。当时我们的师兄弟里有个叫卫君的,外号小胡子,人长的帅气,跟斗也翻的好,在我们这批演员中,他进过高中门,文化水平也算高。他还是干部子弟,老爸是一个区的区委书记。遗憾的是他个头长得矮小,很难有什么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让他来演。在这个戏里,他没角色,团里安排他在台下打幻灯字幕,给主要角色打追光灯。而演杨开慧B角的许晓晴一般也不上戏,正好和卫君上下场交替打幻灯和追光。由于工作上单独接触的时间多了,两人之间便擦出了青春期的爱情火花。但是,谁也不曾想到,发生在卫君身上的这一段短崭的爱情故事,却结出了一颗令人扼腕的酸果,过早地凋落枝头……
剧团党支部书记老刘是个南下干部,文革前曾当过开化的副县长,她对青年人的恋爱管得比较紧。她常常在会上给大家打预防针:人家说我们剧团是个染缸,白的进来,黑的出去。我们可不能让封资修的思想给毒害了,千万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粉碎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袭击,做又红又专的文艺战士。
我们知道,要说染缸,那也无非是染上一些衣着上爱打扮、情感上慕虚荣的小毛病,人品上并不因为演了戏,就比别人虚假,就没有真情。所谓的资产阶级思想,无非就是觉得演员在台上扮演着各式各样的角色,男男女女接触得多了,容易日久生情,担心亚当和夏娃乱食禁果。遗憾的是,我们这十五个同学里头,也有四个女孩,却也是优秀的“尖尖果”。然而,最终却没有配成一对舞台夫妻。三十多年以后,金老师在和我们同学的聚会中,还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怪我那时把你们管得太严……
没配上对,并不等于这批孩子之间就没有演绎过爱的故事,只是特殊的年代,这批孩子之间虽有那份情,却少了那份缘。比如,舒一平的爱情,是从每日清晨练鼓板的沙签声中开始呼唤,结果又在他匆匆穿上军装去当兵时结束;叶之明和李玉华之间的交往,悄悄的,朦朦胧胧的,有了开头,却没有结局;占义召和那位同乡姑娘发生了初恋,入伍前夕的一次约会,使他激动了好几天,那时我和他住在一个房间,当夜回来,他就把“幸福的故事”说于我分享;高树和他的琴琴好了又分,分了又好,直到结为夫妻。还有一些明爱暗恋了一段青春时光的,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却没能修成正果。
在乐平演出的那段时间,正准备发展少晨入团。那时,我是剧团的团支部副书记,团支部给我的任务就是发展新团员。因此,我也常常会和我们这帮青年演员在一起,聊聊理想,谈谈生活。
我和少晨李玉华三人经常在一起玩。演出之余,相约出去走走,从乐安江畔到火车站,一边啃着甘蔗,一边闲聊,天南地北,什么都说,就是没提过那个敏感的爱字。在找少晨谈心,让她填表的单独相处中,各自都显得不那么自在,填表的过程中她老出差错,我也在心里猜测过,是入团让她激动呢,还是其它什么原因?那时我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少男少女,既渴望爱情,也缺乏勇气面对,青春的笑声掩饰了内心深处那股淡淡的愁绪。
卫君追晓青的事,我们听到了一些传闻,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大家学徒已经转正,都是成年人了,男女之间有爱的萌芽,这是可喜可慕的好事呀。我们年轻人,谁的内心深处不泛起几圈爱的涟漪?只是时机尚不成熟,只能暗暗地构想着未来的罗曼蒂克之梦。
卫君在团里也是很出色的。那时的他,衣服穿的比一般人好,的确良、的卡、涤纶总是他引领着大家的潮流,脚上不是亮铮铮的皮鞋,就是白的一尘不染的力士鞋。每天,A角演杨开慧的时候,他俩就能经常在一起交接工作;若是轮到B角上场,那他在台下打追光,追光灯就成了他的眼晴。女主角在他的眼中不仅仅是英雄形象,而更多的是美女形象。他的目光要追随着“杨开慧”转,而更确切地说是追随着许晓青的身影……那追光灯的亮度虽好,可此刻他的心里更亮,爱的情魔蒙上了他的双眼,他已把丘比特的神箭对准了许晓青。
他对许晓青是动了真情的。每天他都把自己收拾的很风度,很光鲜,头发亮、皮鞋更亮,连那脸上络腮胡也剃得亮铮铮的,泛着青光。他爱的深,也爱的含蓄,只是,他性格偏于内向,什么事总爱搁在心里。那时我俩的关系不错,可他也不曾向我坦露自己的心迹。
从江西回到开化,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便为女儿担心,生怕女儿会早恋,并告诫女儿,家里不同意她过早地在团里找对象。这样一来,许晓晴就悄悄地把红丝带又收了回去。卫君和梦中情人之间便平添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于是,他开始忧郁,开始焦虑,开始失眠……本来就睡不好,可又担心会因此失去健康。为此,他又买了鹿茸精和人参双宝素,私自对自己进行“大补”。这样一来,不但没有解决失眠问题,反而更加剧了病情。
1978年的初夏,剧团正在衢州剧院上演《十五贯》和《追鱼》,那时的他由于个子小,只能在《十五贯》中扮演况钟的书童。和我们跑龙套的比起来,他还是个人物表里上名字的角儿,可他以为自己的角色演得不够出色,人家许晓青才看不上他。所以,他暗暗为提高自己的表演水平而努力,争取缩小他和心中偶像之间的距离。
他和我就住在同一个房间的隔壁铺,有一天,我半夜醒来,见卫君的铺位上没人,便起身去找他,到了台上,我见他正一个人在台上走他的方步,我的心为之一惊,深更半夜的,这可不是正常人的表现呀。前些天就听同事们说,卫君的大脑可能出了点问题,这样看来,果然是个不祥之兆。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睡觉。几天后,他的神经出现了错乱……
这件事一出,引来了满城风雨。这样一来,既伤害了许晓晴,给她带来许多的风言风语,又伤害了别的女孩,据我们所知,当时也有别的女孩暗恋着他。当然,最惨的是他自己,他是用一片痴情,断送了一生的前程,用他纯洁的爱火把自己给“自焚”了。
从此以后,他便从舞台上消失了。无论他的跟斗翻的多好,却再也不可能登台演戏了;虽然他蛮有文采,能写些小诗短句,可这样一来,他就是能写出好诗好句,人家也会把它当成虚幻的梦呓……他成了老病号,只能长期休养。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他父亲调任县供销社的副主任,才帮他调出剧团,分到县社系统下属的一家公司当了一名普通职工。
1993年的春夏之交,卫君由于肝病恶化,过早地离开人世。
送他上山那天,同学们抱着他幼小的女儿,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悲悯的泪水……
十二、 月晕星昏
这里地处赣东北,离我们浙西开化不远,古称浮梁,今为景德镇市,是中国著名的瓷都。这座城市,是我们想往的一个地方。听说要到景德镇演出,大家的心里都乐开了花,一来可以去这座名城谒访,二来也可以在演出之余逛逛陶瓷厂,买一些价廉物美的陶瓷品,为今后的家庭生活增添雅趣。毕竟这里的瓷器可是名闻遐迩的上等佳品呵!
金秋时节,再过十来天,就是我国的传统节日中秋佳节。瓷都的街上梧桐树已开始落叶,天已有些凉意。我们此次来景德镇,带的剧目是《杨八姐智取金刀》,这本戏是开化越剧团在文革前就演过的老剧目,以前上演的时候也深得赞誉,这回复排,起用了青年演员,戏就显得更出彩。扮演杨八姐的是老演员郦雪峰和我们这批的青年演员少晨。少晨因为在《蝶恋花》中成功地扮演了杨开慧,所以她的名声已在当地鹊起,虽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作为青年演员,她已显得比较成熟,在唱念做打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很好的艺术天份。不过,此次的景德镇之行,对她来说就象是做了场恶梦,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这座名城的舞台却成了她马失前蹄的地方,留下了一段痛苦的记忆……
我们落脚的地方,是市区较偏的一个剧场,记得当年是叫市京剧团的排练场。这里离景德镇最大的河流昌江很近,离人民公园也不远。
每当到了陌生的地方,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出去走走看看,既能熟悉地形,也能接触到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第二天的清晨,晨曦初露,我便一路慢跑,向昌江之畔的人民公园而去,到了公园,踏上一座亭子,面对青山绿水,但见秋雾腾袅,秋水如银。我在这如诗如画的景物里,沐浴美好的晨光,吮吸清新的空气,心情十分畅快。头天夜晚的首场演出,景德镇的一角就让我团给掀动了,散场后观众迟迟不走,纷纷询问团里人要在景德镇逗留多少天?戏要演多少场?有的还大胆地托我团的人给他们买第二天的戏票。剧团里喜欢交朋结友的人多,当晚就有一些人和当地的景德镇人拉上了关系,交上了朋友,也为他们日后购买瓷器打下了基础。当然,与此同时,开化越剧团的名声也就在夜风的吹拂下,悄悄地传遍了山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县级剧团能在这样一个地级市一夜闻名,这是出乎大家意料的好事,团领导高兴,全体演职员也高兴。由于观众热情高涨,团里只有定下来,每天加演日场,满足观众的要求。这个戏在衢州排出来后,就在当地上演了,而且观众也是场场爆满,加演日场已习以为常。因此,演员们十分疲惫。尤其是主要演员,那更是苦累不堪。不过,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当演员的一旦自己的戏有人爱看,自己演的角有人追捧,得到人们的赞赏,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少晨在这个戏里虽然是个B角,但由于A角的郦老师演了多场,人很疲劳,需要让她作些休整。因此,B角的出场率也高。再说,少晨的演出同样在瓷都的观众中引起较大反响,好评如潮。所以,日场便以少晨担纲主演为主。秋天换季,人容易感冒。少晨在当地演出的时候,扁桃腺就发了炎,到景德镇后,又没日没夜地加演,扁桃腺就化浓了,声音也有了明显的嘶哑。头一天的晚上她向团领导提出,要求休整两天。领导考虑到,一个县级剧团能在景德镇播下好的名声不容易,这对剧团今后的发展也十分有利。为了保证夜场戏中郦老师能演好,便没把她的请求当一回事。
第二天,日场戏依旧是少晨唱主角。大家没有想到,她上台一个亮相后,只见她优美的动作在做着,嘴形合着音乐的节拍也在动着,就是听不到麦克风里传送她那韵味十足的越剧唱腔。开始的时候,观众以为是扩音效果出了问题,后来发现,别的角色传出的声音是正常的,只有杨八姐唱的是“哑戏”……这还了得,台下的观众开始燥动起轰了:买了票看哑巴戏,这不行,要求退票,退票!——田导演急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领导急了,忙下令:“闭幕,换人!”
老演员郦雪峰赶紧更衣顶替上去,大幕闭了不到五分钟,戏又重新开场,观众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下来,剧场的秩序也马上恢复如常。郦雪峰是个非常敬业的老演员,她的救场,犹如救火,一场风波便被及时地平息了。不过,台上引发的风波虽然平息,可台下的风波却尚未开始……
两天后,正是传统的中秋佳节,团里头召开全体演职员会,支部书记老金在大会上点了少晨的名。他那谢了顶的脑门亮灿灿地溢着油光,显得严肃冷峻,他说:……这是目无领导,目无观众的自由主义,开化剧团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作为一个演员,这是绝对不容许的……大家都要发言,对这种不正之风都要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进行批评教育。少晨同志也要作出深刻的检查……
接着,全团的演职人员开始了对少晨的帮教活动。老演员老艺人们一个个义正词严,指责这种对观众不负责任的错误行为。就连平时对少晨关怀备至的老师,也毫不留情地对她提出批评。当然,也有平时和她不够友好的人,也借机对她进行斥责,或者讥讽几句。剧场里火药味浓,演职员的心情也有些沉闷。少晨愕然了,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个小小的恶作剧却捅破了天。什么是天?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说过,对于演员来说,戏就是天!当演员的,哪怕是亲爹妈死了,上了台该笑的地方还必须笑呀,你怎么能拿观众不当一回事呢?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深了……
少晨是个坚强的女孩,在沉重的压力下,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哀伤和沮丧。大家的批评,她听着,既不说话分辩,也不流泪示弱,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听着……整整半天的时间,团里多数人都发了言,有的同事口气还十分严厉。只有我们71届的这十来个人,出于同学的情面,没谁吭声。作为团支部副书记的我也没发言,不是同情少晨的错误,只是觉得,团领导平时对青年演员关心的不够,哑戏事件发生了,是要批评教育,但如何帮教少晨,让她健康地成长,方法上还是可以再讲究一些。
1978年的中秋节。这天晚餐,团里让食堂给每人打一碗红烧肉,发一筒月饼。少晨的那碗肉,一点没吃,原封不动地倒了。演出的空隙里,我们站在台的右侧,淡淡的月光从剧场的窗外透进,我从她那稚嫩的脸上读到了一丝人世苍凉的感觉。戏散场后,我们卸了妆,吃了月饼,回到住处躺在地铺上,远远望着天边的月光。这天夜晚,月亮又亮又圆,象银盘一样高高地悬在天边。人们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身在异地他乡的我,心里果真涌起了李白那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幽情。
云和月在慢腾腾地走着,不管你的心里是忧还是愁,她依然是静静的;铺在水泥地面上的地铺,凉凉的,我的身上心上不时掠过丝丝寒意。这一夜我没睡好,可我知道,还有其它的人,或许比我更想家……
同学们担心,少晨会不会被这场风波给压跨,从而一蹶不振哩?所幸的是,没有。她挺过来了,在两三个月里,她没有主角演,只能跑龙套,舞台有意地冷落了她。直到同年年底,因排越剧《于无声处》,少晨顶另一位演员的角色,在剧中成功地扮演梅林,她那出色不凡的表演,既拓宽了自己的戏路,也帮她提前走出了“哑戏事件”的阴影,使她在人文素质和艺术素养等方面更趋成熟,并为她日后成为浙江十朵越剧新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三、 业余编剧
1978年的元旦,是在江西上饶过的。那时我们开化越剧团正在铁路礼堂上演越剧《蝶恋花》。已是春风解冻的时候,文艺界有预感,一些传统剧目要重新登台。团里已经把原来剧团的老艺人请回了剧团,开始悄悄地复排越剧《十五贯》。排戏的时候,剧场的门是关着的,不让外人看,深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此后不久,全国很多的地方恢复上演了一批优秀的传统剧目。我团回县后,便上演了越剧《十五贯》。接着又开始复排越剧名剧《追鱼》。由于被极左思潮禁锢了十年,文艺园地刚刚解冻,那是个文艺大解放的年月,群众看戏的愿望十分迫切。剧团在县城上演《追鱼》,十里八乡的观众,纷纷从农村涌进县城看戏,夜场不够,还得加演日场,真可谓盛况空前。那时,我是县越剧团的演员,在《追鱼》一剧中,我扮演张天师,戏不多,便有时间回宿舍翻看报纸。时年初夏,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创作上演了宗福先创作的四幕话剧《于无声处》。这是一部正面反映1976年春夏之交天安门事件的戏。戏上演后,引起了全国轰动。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了戏剧文学,见报上全文发表四幕话剧《于无声处》,便认真地学习起来。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并在心里暗暗地想,团里要是上演此剧,我就来担当改编的任务。
说来也巧,我的这种预感和想法,还真的变成了现实。这天下午,剧团党支部书记刘雪华找到了我,她说,为了纪念周总理逝世三周年,宣传部下了任务,团里研究过了,准备元旦前后上演《于无声处》,要求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话剧改编成越剧本。她还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你要把它当作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
团里原来有编剧,“揭批查”中被关了起来,后来又处理他到一个公社林场去劳动改造。因此,从1976年底开始,我就兼职做了团里的创作员,比如编些小演唱、写点快板书、唱词什么的。虽说那些个小玩艺,对我来说已是驾轻就熟了,可这回是要独立改编一部大戏,心里不免是又激动又有些诚惶诚恐,生怕完成不好这个任务。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正接受了任务,我的心思便一头扎进了剧本。哪里的对白适合于改写唱段;哪里是人物内心矛盾最有冲突、最能渲泄情感的地方,适宜设计大段的中心唱腔;有些情节,几个心思各异的人物,相互周旋着,就很适宜发挥戏曲中的对唱和旁唱。就这样,我一遍又一遍地先行作了设计以后,又在报纸上作了构思批注,等把全剧都构划得心中有底了,我才从头到尾一幕一幕地进行改编。
原话剧本,是模仿曹禺名剧《雷雨》来构戏的,无论是戏剧情境的设置,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比较成功,是一部优秀的剧作。而话剧改越剧,虽然要作一些表现手法上的改动,但大的结构是不会动的。我先让自己融到剧本的情境中去,一旦全身心入戏,便会在感情冲动中迸发灵感。为了赶时间,我一边演自己的角儿,一边投入创作。因此,往往脱下戏装,就回宿舍赤膊上阵。怕脱场误戏,我就让刘义明做我的催场。好在自己当了六年演员,对戏曲形式的运用,有一些舞台经验,所以整个改编工作进展得很快很顺利,一周后,我就完成了剧本的改编。接着团里又建立了导演组,还让我加入到导演组,帮助导演做助理。这年金秋时节,浙江话剧团也在杭州上演《于无声处》,当时的戏票很紧张,为了学习这个剧目,就托李大云为我们搞票,他在开化工作过,刚调回杭州不久。他的父亲是省里的领导,所以搞几张戏票还不是太难。
省里观摩回来后,作曲的江老师就开始了他的创作。我还给他当参谋,提了一些音乐设计上的点子,比如用歌曲《红梅赞》的主旋律,来贯穿欧阳平和何芸的爱情。这歌的旋律和越剧的旋律很和谐入味,且也符合剧情的需要。
已经是1978年的12月中旬,《于》剧按照计划必须在元旦期间公演。戏是在常山剧院里排的,一边演出《追鱼》,一边排《于》剧。说来真是好事多磨,当戏排到一半的时候,扮演欧阳平妈妈梅林的老演员母亲病故,电报催她回诸暨老家奔丧。为了保证该剧在纪念总理逝世三周年期间公演,不得不临时换演员,而时间这么短,谁又能顶得上去呢?刘书记心里很急,让我推荐演员。我说,让少晨上吧。可她原来是演花旦的,老旦的角色从来没有演过,这副担子她能挑得起吗?领导疑虑重重。我对刘书记说:她天智好,接受能力快,顶角色的任务,没点记性和悟性,连台词都背不下来,也只有让她上了。
天虽冷,可排练场的气氛却是热乎乎的。大家把对周总理的一腔怀念之情全都投付在戏上,尤其是少晨,她接受了挑战,并把它当成锻炼自己的一次机会,没日没夜地背台词、练老旦台步。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出色地完成了排演任务。
1979年元旦即将来临之际,越剧《于无声处》在开化公演了。该戏公演后获得了成功。扮演梅林、欧阳平、何芸的青年演员少晨、许晓青、叶之明等都得到了观众的赞许。我一个20来岁的小青年,能单独执笔改编一部大戏,也同样受到了社会的好评。这次小试牛刀,奠定了我日后成为业余编剧的基础,并使我与写戏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四、 告别舞台
一九七九年的六月,我们开化越剧团来到兰溪。这次来兰城演出,就住扎在人民剧场。我的朋友方一民,知道我们来了,便来看我,还把我带到他家做客,见了他的父母。我和一民兄的认识,是偶然的一次闻琴邂逅,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是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我从事文艺工作后难得有机会在家里过一个清静年。因年前治病,住了二十天的医院。出院后,必须休息半个月,所以,春节期间就没有参加团里的演出。好不容易在家过年,心里有着别样的轻松和愉悦。正月初一这天,我一人出来散步,听到隔壁汪文祥老人的家里热闹非凡,二胡声,琵琶声,悠悠扬扬地传来,俨然是一支民乐队来到他们家唱堂会。汪文祥老人,成分不好,文革期间,也曾穿过九类分子的白布褡扫过地。由于两位老人为人和蔼善良,村里人也没为难他们。虽是老农,可他们的家却总是捡得干干净净的。他们没有儿子,女儿和女婿都在兰溪工作。因为我和他家是邻居,比较了解情况。他家平时客人很少,显得有些冷清。这天为什么会这般热闹呢?一定是家中来了什么特殊的客人。我心生好奇,便一头钻进了老人的家。于是便认识了方家的兄妹。老兄方一民和我同庚,他拉二胡,小妹方红比我小三岁,她弹琵琶,还有一位二妹叫九九,她比较文静,坐在一旁听。交谈后方知,方家的三兄妹是从兰溪赶来马金陪外公外婆过年的。寒喧过后,得知方家和我家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我也是外公外婆膝下只有我妈一人,原来都住在一起,父母回星田定居以后,也只有俩老留在徐塘,每年春节,我家也常让我和弟弟去陪老人家过年。由于投缘,短短的相处,我就与方家兄妹交上了朋友。
开化越剧团的牌子,当时在金衢一带已经有些响亮,在外地演出,每到一地都受到了观众的赞扬,尤其是《追鱼》、《春草闯堂》这两出戏,文革前就是团里的看家戏,复排上演以来,更是成了我团当红的代表作,每到一个地方演出就好评如潮。此次来兰溪,也同样受到观众追捧。当时,青年演员已经挑了大梁,年轻演员的魅力是戏迷们挡不住的诱惑。尤其是叶之明,他在《追鱼》中扮演张生,这个扮相俊美的男小生,蠃得了不少女观众的追捧。每当剧中休息的时候,许多女戏迷纷纷涌向厢房后台,要一睹男小生的风采。
那时,古装戏很走俏,越演越带劲,可是剧团的生活却是流动性越来越大,县级文艺团体不再以服务本县为主,它首先要考虑到生存,只有生存才能发展。于是,出外演出就成了家常便饭。两年多来的巡回演出,那种走州过府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再说,伴随1979年春天的来临,改革开放春潮滚滚,中国已迈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经济社会日趋活跃,经商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有头脑的人,纷纷离开单位,自己出去闯荡世界。而我们剧团的演职员仍然坚守着戏曲艺术这一方神圣的舞台。
方家对我这个小老乡很热情,每天的晚饭,他们都让我上他们家去吃。那时,方红在人民路的一家百货公司上班,当年的她,二十来岁,正出落的婷婷玉立,秀丽大方。方母喜欢看戏,我就经常给他们家送几张戏票,请她们看戏。我在几个戏里只是个跑龙套的,演《追鱼》里的张天师,全剧才三五句台词;在《春草闯堂》里,戏更少,不是无名的兵卒,就是刀斧手,一点自豪感都没有。看着团里的主要演员,事业如日中天,不时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而自己作为龙套演员,对未来的前程不能不感到迷惘。在那样的境遇里,即使是春风荡漾,我的心海也依旧翻不起大的波澜,有时还不免生出些“少年维特的烦恼”……时逢端午节,我在方家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节日,好客的方家人给了我亲人般的温暖……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大孩子,飘泊的岁月,梦幻的年华。半个月后,我只能带着青春的惆怅,匆匆地告别方家,告别了兰花之城。
此后,我们又到了金华长乐剧院演出。时令已是盛夏,酷暑难当。那时剧场里又没有冷气,只有几个晃悠悠的电风扇。演员们在台上演出,身上穿着厚重的蟒袍,脸上被强聚光灯照着,热得就象似在蒸笼里蒸发。我们站在台上,明显地感觉到汗珠子在脸皮上滚动,在胸背上流淌,就象无数小虫子在身上爬行。为了降温,团里从制冷厂买来了两大块冰块,一块搁在台边,一块搁在后厢房里,演员们一下场,脱了蟒袍便向冰块的地方围。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自觉地把这个位置让给主角们。她们毕竟辛苦,又要候场,不能走远。跑龙套的演员,也有跑龙套的好处,我们戏不多,下了场,到再次上场,中间隔着几场戏,时间足有一个多小时,这时我们就可以放松放松,找地方凉快一下。长乐剧院就在婺江边上,旁边还有个防空洞,夏天防空洞里最凉爽,我和刘义明就经常到防空洞里去纳凉。
半个月后,我们又转碾到了诸暨。那时诸暨的县城也是破破烂烂的,且街上尘土很厚。开化越剧团原来的班底就是诸暨的民间职业剧团,叫彩凤舞台。因此,团里的老艺人中,多数是诸暨人。在诸暨演出期间,我们71届文艺培训班的老师骆珠珍还来看望团友。她从七四年调回原籍工作后,几乎有五年没有见面了。看了我们这批演员的演出,她心里十分高兴,毕竟是带过我们的恩师,有什么能比自己学生的成才更让她欣慰的哩?她还带来一个女学员来考剧团,这人长的高高挑挑,唱功非常好,嗓子很亮,她唱宝玉哭灵,很有徐派韵味。我们都说,这个演员不错,一定会被团里录用的。谁知,后来她没来开化,诸暨越剧团知道这个人才,捷足先登就给抢走了。几年后,诸暨越剧团上演《红楼梦》,她担纲主演,扮演宝玉一角出了名,走了红,不久,她又被上海越剧院要去了,成了徐玉兰的得意门生、徐派的真正传人——她就是上海越剧院著名的越剧小生钱惠丽。
在剧团呆了那么些年,耳濡目染,感同身受之下,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么一个道理,当演员,是要有艺术天赋的。是那块料,很快就能冒出来,不是那块料,只有早点改行,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我暗下决心,要走出剧团,要去寻找一条适合我自己发展的路。
结束了长达三四个月的外地巡回演出,八月底回到开化。休整了一段时间后,十月上旬,又准备下乡到华埠镇上演出。我们把被包都打好了,正待出发。这时,金团长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他通知我,宣传部已同意我调文化馆工作,调令已经下来,今天下乡就不要去了。他让我先去文化馆报到。和我一起调走的共有三位团友,一个是小上海,他和我一起调文化馆;一个是江会计,他调到县医院做财务。并让我们几天后,到华埠参加欢送会。这个消息令我又惊又喜,想不到心中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联想起自己为了调动的事,找过县委宣传部的汪副部长,当时,正好是我独立改编《于无声处》上演后不久。汪部长曾安慰我说:小家伙,你要在文艺创作上好好努力,调动的事不要急,水到渠成……可真的要离开少年时的男女伙伴,心里还是有些依恋。
“八年了,别提它了……”《智取威虎山》中这句台词包含着小常宝多少的辛酸往事呀!而我在剧团的八年舞台岁月,在外人的眼里可能以为多少有些“风花雪月”,可我自己知道,更多的是风风雨雨呀。青春是美丽的,青春更是难以忘怀的。我不可能一挥手就把它抛却的一干二净。此后,我虽然调出了专业团体,从事群众文化工作,后来又进了机关。但是,人虽告别舞台,心却和戏剧贴的很紧。每当电视里播放现代京剧的电影或演出实况录像,还是禁不住要看到深夜,一直把自己熟悉的会背的戏儿看完……同时,写戏却成了我的业余爱好,30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心里有很深的戏剧情结。
这本小集子《梨园草》就算是我对戏剧事业一腔情怀的小小总结……我在整理这些年写的戏剧本子时,顺手写下了这么几句小诗,一并赠给我的友人和读者:八年的舞台岁月/孕育过青春和梦想/当我真正读懂人生/便舍弃演技/把真诚的心/捧给/爱我和有缘于我的人……
来源:
开化新闻网
作者:
汪宇明
编辑:
颜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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