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情大麦坞
2009年10月30日 12:00
源头的大麦坞是奇特的。
小时候,见饭桌上只有一小脸盆腊油炒白菜,我便噘嘴翻目,不肯动筷。母亲见状,怒气顿生:“你小子嘴好,嫌白米饭不好?哪日把你分给大麦坞,看你还敢不敢挑!”
这“分”是给人家做儿子的意思。那么大麦坞又会是个什么地方呢?
巧得很,上高中时,同桌的赖清海便来自大麦坞。暑假,清海来信邀我去玩。乘着清早的凉爽,我从古镇马金出发,独自骑车直奔大麦坞。五六十里碎石路过后,是一段上岭路。上得岭顶,应着清海早先的引示,前面该是西坑口村了。西坑口是开化西北部的最边陲,与安徽的桃林村互见炊烟。这里岔出三条路,汇拢三股源,虽然人户不多,却是钱江源流的咽喉,后来成了齐溪的集镇中心。在村口的石拱桥前,我拐进了右边的山路。听说这条小路长15华里,尽头便是大麦坞。小路沿山脚盘陀而进,一旁是水流湍急的沟涧。往里,沟涧收紧,路面越发难走。当大麦坞的瓦房露出山口时已近正午了。
清海不在家,他和父母一大早就带饭上山了,平常都要摸黑而回。留家看门的小妹十一二岁的样子,很是清秀。她用半生的普通话和我交谈了几句,便扯起我的袖口去后山。是日中饭我吃得少有的饱足。半日驱车之劳令我胃口洞开,而头一回见识的烟熏肉炖蕨菜干更令我兴致高昂。未放下碗筷,清海妈已端来热茶。清海说,这是山腰柴草丛中的野茶,自家锅头炒的。轻抿入口,果然味厚。
下午,清海领我进村上头的金竹坑和老龙源。这是两条在村头汇合的山涧,金竹坑通淳安县,老龙源起于安徽休宁。我们先钻进了更显气势些的金竹坑。倏然间,日头没有了,风声和水响六合而来,落叶和枯枝被山泉浸泡出的特有气味令心境骤然纯和。硕大的山石挤占涧中,清流因之而七曲八折,汩汩如歌。山石大多是银灰色的,形态万千,个个平滑光洁,四处过手,抹不出半点污物。不过偶尔也会看到几点尚未干结的鸟屎。攀援间,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未等我发问,清海便说,肯定是那些好动的“黄蛤”。这东西据说是棘胸蛙的变种,山外人叫它假石鸡,本性昼伏夜出,攀岩上树,轻松自如。如果夜里打手电进来,多得让人数不清。
与金竹坑相比,老龙源稍敞亮文静些。见天色已经不早,清海领我径直来到一口他也叫不出名的山潭。这口潭的潭面比两张桌面大些,论大小和水色,类似的在金竹坑那边也有不少,但此潭的出众之处在于潭上有一道约三米高、两尺来宽的水帘轻缓摆落潭中。水帘落处,浮沤扑闪,气沫散落于潭边嫩黄的石苔上。清冷冷的潭水几经荡漾,告别青枝绿叶的掩映,湓溢而去。我愣视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喜爱,脱去汗衫,推开横斜的柴枝,纵身入潭。水帘噗噗地落在我的颈背,细舐着我胸口,凉丝丝的、麻酥酥的。大麦坞的夜来得特别早,昼夜温差大。晚饭落肚不久,大部分人家便熄了灯火。我和清海住在楼上的木板间。木板间六面净是新鲜的杉木板,拼凑得甚是密合,除了门,只在靠涧的一侧开了口小窗透气。窝身其中,煞像进了盒子,而且还要抱棉被。若在山外,如此打发夏夜岂不要命?学友共枕,谈兴甚浓。我问起大麦坞的旧事,还提到母亲有关大麦坞的训斥。清海说,他们的根在闽南,百多年前,几户人家流落至此,见其僻静安稳,便落脚生根,如今已繁衍成百来户人家。由于坳角沟边零碎的冷水田摊到人头只有一分多些,人们便上山讨口粮,大麦、玉米满山种,结果广种薄收,虽累极筋骨,却没口好饭。于是,原来无名的深山冷坞有了“大麦坞”这个名字,大麦坞的穷苦名声也在山外流传:“大麦坞人能吃饭,一日三餐全干饭,中午辣椒炒米饭,两头麦饼苞芦饭。”
末了,清海问我,大麦坞苦不?我未置可否。
夜渐深了。银亮的月光裹满松风竹露、饱蘸幽幽清凉,透过气窗轻洒床头。窗外,山泉叮咚,涧流淙淙,猴面鹰的叫声起起落落。迷蒙中,儿时的疑云消释殆尽。我感受到大麦坞人刨食于山的艰辛,更赞叹造物主天公地道的安排。是啊,上天逼使大麦坞人为求得一口饱饭而筋力疲竭,却赐以满山清风,几涧清流,一宿安神好觉……
前些天与清海通电话,他说近些年大麦坞的劳力差不多全下山打工去了。闻此消息,我暗自高兴,既为大麦坞人高兴,更为那方山水叫好。挖山锄、大角刀锈蚀了,流青滴翠、涵养水源的秀林也倍加浓密了。
初进大麦坞至今已十好几年了。这中间,几欲重进大麦坞,无奈久难成行。凉生静,静益思。大麦坞的那方山水,早已成为我心底的一片清凉圣地。每个盛夏,我都会想念大麦坞,想到它,心底总会浮泛起袭袭凉意。
来源:
县政协文史委 县文联
作者:
汪路明
编辑:
汪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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