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至
冬至又到了,年年都在圣诞节的前夕。不过,冬至完完全全是中国的,没有一丝西方的关联。南方人习惯在冬至日上坟扫墓,究其原因不是很明白,其重要性不下于清明。
车子渐进故乡,仅仅是江南山乡角落里的一个普通村子,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路——当然阔了许多。小时候,日日望着村前的那座名叫“尖山”的山,觉得好高好高,总是期待自己长大,能够爬上山顶,看看山的远处有什么。
一
车子停在老家的门前,门前的几棵紫荆和李子树早已叶子落尽,仅剩一些条枝疏疏朗朗地肆意伸展,只有那颗桂花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像往日一样,与家里人说一些家常话,谈一些熟悉的人。
饭后无事,就想起去村子里走走。
村子不大,围在浅浅的山坳里,仍然是旧日的格局,最大的变化是新房子添了许多,且都是砖砌的楼房,一栋又一栋,横七竖八,疏密不一,几乎见不到从前的泥墙了。路上也干净,不见牛羊鸡鸭。转了大半个村子,家家大门十有八九关着,也没见上人。好不容易转过一个墙角才碰上一个人,当年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而今已是两鬓斑斑,见面不免一阵寒暄。他接着便指着眼前的一栋三层双开门的楼房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造这样的房子干什么?一年到头不住一天。”
我知道,那是他两个在外谋生的儿子造的,虽然是怨言,也是实情,可其中也有一些自豪。
我说:“毕竟过年过节要回来,热闹热闹。”“你就别提了,大年三十吃餐饭,也要回城里住。”
我说:“那你住呀。”“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算个什么东西?”
想想也是。
二
旧日的大堂屋早已经埋在新起的砖屋之下,连同童年的笑语和悲伤。村后那一口旧井也早已夷为平地,连同井边的两棵苍柏,苍柏的上半截枯干如铁,那年在一场如瀑的暴雨中被雷所劈。夏日里,一天劳累之后,从井里提起半桶清凉井水,从头顶浇下,痛快得跳脚叫喊。
我细细地将村子走了个遍,寂寞的里弄,寂寞的窗门,就连狗也没见着,只有不远处,从村子的半空中隆隆而过的高速公路,似乎给村子添了一些声响,也算是些许的安慰。
村里的公墓建在村外的一个小山坡上,向阳,有几处翠柏、红豆杉立着。
沿一弯山路,数年的水杉两边夹行,我的一些亲人安息在此。
进了公墓,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一眼扫去,石碑上刻着的尽是当年熟悉的村人。
右边当头的是当年的泥瓦匠,记得在那个低矮的草棚里,过路的人会听见“啪啪”的甩泥的声音,那是一帮泥瓦匠将踩踏的泥块用力摔进砖一般大的木格子里,再用钢丝蹦成弓一样的工具切除多余的边,取出木格子,就是砖胚了,然后摞成一排排,等太阳晒干,叠进窑中,让昼夜不息的火烧成。如今手工制砖早已消失了。当年的他总是边劳作边谈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白天听了,夜晚都不敢出门。
再过去就是做农活的一把手。犁田时,一副铁犁走如游龙;耙田时,站在铁耙上,在“嗨嗨”的驱牛声中,口哨吹得数里之外的过路人都听得见。总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问他有何喜事,他大着喉咙回答:吹哨子乐着是一天,捂了鼻子抹泪也是一天,活着在泥中累,死了在土里歇,自己找乐呗。
那是劁猪匠,那是篾匠……那是隔壁的姨,与母亲最谈得来;那是村口的大娘,曾经和母亲一起偷偷地背一扁篓辣椒、青菜去城里卖。
三
一个公墓,住了我熟悉的一大帮乡里乡亲。原来村子里那样的寂寞,原来父老乡亲都上这儿来了。
在母亲的墓前,摆上白菊花、黄菊花。
祭拜完,立起身来,见不远处有一个老头子蹲着,正用剪刀剪一些灌木杂草,走近一看,头发稀疏花白的,原来是我的老师。
他教了我小学,教了我初中。细看旁边的墓碑,是师母的。他专心致志一根一根地剪,看来已经好长时间了。墓四周种了几棵海棠、紫荆和茶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好一阵才认出来。
“原来是你,在外好长时间了吧?”
我嗯嗯几句,不知说什么好。吃饭时,家里人说起过他,师母去世了,儿子也不争气,晚景堪忧。
“年纪大了,老师也不中用了,在这里陪陪师母。”他自言自语,也是说给我听。
他运气不好,当了许多年的民办老师,因工资实在低,就辞了回家务农。没过多久,像他这样的就可以直接转为公办教师了,却错过了。
他提起前些日子碰见了过去的一个同事,说师母不在了,家里乱得很,也就没邀请到家里来,言语间似乎很过意不去。
我把话题接下来,说了一些从前的趣事,他的脸上有了笑意。
我也只能做这些。
从墓地回来,已经四下苍茫。
本来应该炊烟四起、人忙猪乱的村子还是静静的。林子里跑出来的风,将路上的一片塑料纸吹得满地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