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岭古道
于我来说,马金岭是神秘的,也是恐惧的。这种神秘与恐惧,源自那些几近玄乎的传说和一次艰难而恐怖的旅行。
那时候很小,也很爱哭,每当此时,外婆便吓唬说,马金岭上的大白虎会听声寻来,把你叼走!于是哭声辄止。马金岭上大白虎的信息,半真半假地植入幼小的脑海。
恐惧的缘由,与一群凶悍的土匪关联。传说民国初期,有位武艺高强的女人,从安徽凤阳乞讨而来,经过马金岭时遇上了土匪。所谓双拳难敌众手,落败后她倍受凌辱,被弃荒野。幸得马金街上一位老板援手相救,捡回一命,她姿色尚好且经商有道,很快就成了老板的内人,因此造就了马金街上的一个传奇。
此事是否如此,其实真假难辩。但无庸置疑的是,马金岭土匪常被提及。只不过,故事说得多了,马金岭土匪渐渐地被叫成了“马金土匪”,这对于温文儒雅的马金,着实有点冤屈。
马金岭原是浙江和安徽的分界岭。南麓曾属浙江辖地,北麓才是古徽州地域。那时候,无论是浙江的,还是徽州的,有人犯案,只要翻过马金岭,便能逃避追捕。安徽歙县,至今还有一个村落,全村一口马金方言。村上人说,他们祖上就是因为犯案,从马金那边逃避于此的。
支离破碎的记忆,是从小外公那里获取的。这位人称“大头万(方言音译:顽皮的意思)”的长辈是个剃头匠,一副挑子在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是村里去过屯溪最多次的人,也是马金岭故事存量最多最让人折服的人。
我出生那年,马金岭公路启动修建。在没有重型机械的年代,仅用两年修罄,真是一个奇迹。盘山而建的公路,七拐八弯,高入云霄。因为它另辟蹊径,绕开了休宁县古楼村,马金岭古道得以幸存,这让我们这些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人,留下了得窥真容的际遇。
1980年高中毕业,我骑行左溪同学家做客,得知他次日要到屯溪看望亲戚,于是约定翻越马金岭,去探探那些故事里的究竟。
第二天一早,带上干粮和特产启程。多载了一人的自行车,穿过3.5公里左右沙石路面的国道后,拐进了铺有条石,坑洼不平的乡间小道。一个多小时的骑骑走走,才到达休宁县的古楼村。沿溪而建的狭长形村庄,两山相向,古木散布。大多农舍白墙黛瓦,果蔬满园。我们寄存车子,添上热水,匆匆赶向马金岭。
脚底下的马金岭,完全颠覆先前的想象:原本以为的山花灿烂,古韵悠长,竟然是山高路窄,峻峭难行。传说中的大白虎肯定是见不着的,土匪作案遗迹也未见踪影。全程山路,在孤言寡语的同伙和蝉鸣鼓噪的伴随下,变得索然无味而令人生厌。
三个多小时,昏昏噩噩地走完马金岭,接着又稀里糊涂地走出了璜源村。没多久,总算遇上了好心的拖拉机手,一路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中到了屯溪老街,此时已华灯初上。当年的一时心血来潮,换来身心上的无尽痛苦。直到现在,脚底起泡和浑身酸痛的印记还挥之不去。
三十多年后的再次冲动,缘起于一场古道之辩。
有驴友在网上发布了从休宁璜源村到淳安泰厦村的寻古美文,称其走过了正宗的徽开古道。看到“正宗”二字,开化驴友很不高兴。
要知道,在开化人的情感里,徽开古道就是马金岭古道。因为它路程最短,走过的人最多。
网上争议引起了开化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查金尧的注意,他找来《徽州府志》《开化县志》和一些徽州文化研究著作等史籍资料,对照卫星地形图,进行了分析研究。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人们常挂嘴边的徽开古道,少说有三条!那么哪一条才是真正的徽开古道呢?
在开化文史工作室,刘高汉老师翻开了由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馆长陈琪撰写的《徽州古道研究》一书。参照书中的观点,刘老师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从徽州进入开化的所有古道都是徽开古道,而每条古道都有不同功能。
大体的功能是:由徽州走淳安(原遂安)的古道可称际岭古道,主要传递朝廷公文,古驿道特征明显;由徽州过齐溪的古道为马金岭古道,当地平民往返最多,生活功能特征突出;而由徽州过何田的古道可叫白际岭古道,它并入江西婺源的浙赣古道,大多以茶叶贸易为主。
这一结论得到了大多驴友的认可和支持。由此,一次马金岭古道的探古之行,也在悄然酝酿之中。
又逢热浪炙烤得令人窒息的季节,开化电视台摄制人员寻得向导,开启了马金岭的探古之旅。
这是一次有别于我上次翻越马金岭的反向旅程和有的放矢。摄制组从安徽休宁的璜源村出发,不及半个钟头,便先后有2人中暑,其余众人咬牙坚持,不敢懈怠。这条平民古道,全长仅15公里,但最高峰却达1137米,全程蜿蜒峻峭,险象环生。就连爬山过坎如履平地的古人,也曾形象地描述为“十上十下十横”,是“兽蹄鸟迹之道,往往十步而九息”。
马金岭古道的岭北段较为讲究,宽约一米,条石铺面。据说,南宋乾道年间,休宁县璜源吴氏六世祖吴时敏出资督建,以“高则夷之,下则筑之”方法铺设石板。之后,又有四五次大规模的修葺。可岭南路段,却极为普通,路面狭窄,黄土裸露。
大约行进2.5公里时,出现了天梯般的石阶,60度以上的斜角,四肢并用,每抬一脚,重若千钧,稍一用力便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到达海拔约700米处,总算见到传说中的“五里亭”,遗憾的是只剩断壁残垣。徽州古道三里一亭,但在马金岭,直到这里,才有一块平地可以修建供人歇脚的路亭,佐证了马金岭古道的高耸与险峻。
队伍中,有位开化出了名的摄友。他多次翻越马金岭,且对马金岭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向我们介绍,马金岭的原名叫黄土山,唐玄宗天宝六年,被赐名“方原山”。他强调,《读史方舆》上有记载,现在的“马金岭”,是老百姓顺口叫出来的。但他无论如何也解答不了,众人提出的马金岭山道何时形成的问题。
半个多小时的歇息间,摄制人员完成了五里亭的拍摄,再度出发。艰难攀行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古道最高点——海拔950米的垭口。但比五里亭更令人失望,那座曾经为阻扰黄巢起义军过境始建的关隘,如今荡然无存。
面对空无一物的垭口,众人只能放任想象肆意。那是极其动荡的年代,程沄、程淘两位兄弟,受派镇守风清云淡的马金岭垭口。“远地无人谁凭问,凄风苦雨满箫湘”,日复一日的清苦,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熬过的。
自程氏两兄弟之后,马金岭垭口作为皖浙军事重隘,常有兵伍把守,宋元明清,无一勿缺。
有史可考,元至正十六年,婺源知州汪同率兵经过关隘,追击朱元璋义军;清咸丰五年,太平军范汝杰部,从浙江折回,过马金岭,入徽州,大战清军;1938年,陈毅元帅在开化县集结江南八省游击队七千余人,分三批走马金岭至岩寺新四军军部,点验集训后奔赴抗日前线。1949年5月,原国民党安徽省政府主席、省保安司令张义纯率部南逃,在马金岭上遭遇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十八军的英勇阻击,并在开化境内被生擒。
马金岭有幸见证了这一段段烽火连天的岁月。新中国的成立,才休止了千年以来的金戈铁马。
到达马金岭南麓山脚,G3京台高速公路“马金岭隧道”紧挨古道出口。这条长3.2公里的隧道,三分钟车程替代了古人三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高速、国道与马金岭在此交汇,古今文明在此碰撞,艰辛与舒适形成鲜明对比。
这趟旅程,疲惫了身体,却充盈了情感。这是温文尔雅的江南,那些羊肠般的古道,给人带来的身心愉悦,是那些一草一木,一亭一石,激荡出来的多愁善感。
马金岭的南端,安徽省休宁县古楼村,我们再度重逢。稀疏的古树,依旧傲然挺立在村庄的两旁,纯朴敦厚,像极了热情而不失姿态的古人。山风吹拂下,似乎正向过往的行人轻声细语地叙说着那段悠长的,几十代人用脚板书写的历史,然后告诉大家,前方就是浙江,一个通向钱塘,通往大海的起源之地。
用心去聆听,那声音,如天籁般地迷人而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