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0日 10:25

　    多年前，我曾经去看过钱塘江，曾经面对着那从天而降的潮峰惊叹不已。如此阔大雄奇的一条江河，它的源头是怎样一种形态……

　　5月9日  晴转阴有雨

　　开化，浙西山区的一个县，浩浩荡荡的钱塘江就在开化幽深的山林中发源。钱塘江如此汹涌阔大，钱塘潮以惊天动地的气势名扬天下。多年前，我曾经带着儿子去看过钱塘江，曾经一起面对着那从天而降的潮峰惊叹不已。如此阔大雄奇的一条江河，它的源头是怎样一种形态，非常有兴趣了解。打开地图看，开化在浙江的最西端，和安徽、江西两省交界。地图上那些细密的曲线，就是钱塘江上游的流水。很难想象，它们如此在山林中汹涌澎湃。

同行的有小说家阿章夫妇，摄影家常春。到衢州已经快下午五点。开化县的朋友开车在衢州车站接我们。车出衢州，沿衢江向西。衢江，也是钱塘江的一条支流，江面开阔，流水清澈，远山在天边逶迤，波涛起伏的江面上，一片斑驳晃动的倒影。离开衢州不久，便下起了大雨。在雨中行车三个多小时，车窗外的雨景如同泼墨山水，浑沌浓重，朦胧不清。公路上没有路灯，但能听到山林的呼啸，能感觉山路的曲折。抵达钱江源山庄[CJG1] 时已是晚上八点左右。山庄坐落在山坳中，很远便能看到灿烂耀眼的灯光。今夜没有月色，除了山庄的灯火，周围一片漆黑，看不清周围环境。站在旅馆客房的窗前眺望，窗外夜色如墨，只听见风中有林涛声声传来，神秘莫测。但愿明天早上醒来时，窗外会有奇丽的景色，让我感到这一天的颠簸劳累值得。

　　5月10日  晴

　　清晨被一阵美妙的鸟鸣声唱醒。推窗望，只见四周青山逶迤，果然满目清新。这里的山不高，也不险峻，却林木葳蕤，一片郁郁葱葱。离山庄不远，就是齐溪水库，这里青山环抱，水库波平如镜，蓝天白云和黛色的群山倒映在水库里，明静如画。钱塘江的源头，就隐藏在水库对岸那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

　　值得一记的是开化的龙顶茶。开化这个地名也许外地人觉得陌生，然而说起龙顶茶，知道的人却不少。钱塘江源头有龙顶茶，尽头有龙井茶，一西一东，一脉相承，可谓浙江两绝。也许是杭州龙井茶的名气太响，掩盖了龙顶的名声，其实，龙顶茶也是浙江一宝，和龙井相比，风格迥异，各有千秋，一方山水，养一方名茶，钱江源头独特的山水气候，孕育出龙顶茶特殊的清香。从前，这里的茶叶曾被当做贡品送进京城，身价不在龙井之下。在古代，能以龙字命名，便是一种身价，只是皇帝们被来自全国各地的贡品乌黑着，恐怕早已失去了辨香识幽的能力。龙顶茶长在深山之中，而且每年产量也不多，所以没有龙井茶那样大的名气。不过，对于真正喜欢喝茶的人来说，茶叶的名气并不重要，最应注重的，是茶的内涵，是茶的真实品味。在阳光下，主人为我斟上了新鲜的上品龙顶茶，只见碧绿的茶叶一片一片直立着，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悠然浮动，使我联想起君山银毫，然而君山银毫绝没有如此明翠的嫩绿色，从杯中飘出的清香也是非同一般，龙顶茶的香味不同于龙井，初入口似乎极淡，但稍加品味，便觉满口幽香，这是一股山野的清气，使饮者心清气爽。龙井茶香而淡雅，一杯茶，经三泡便已无味。龙顶茶香并不浓艳，却耐久得多，泡四五趟，清香依然。所以有人把龙顶茶比作茶叶中的味精。我想，如果把龙井比做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龙顶茶便是清纯绝色的村姑；如果把龙井比作国色天香的牡丹，龙顶茶便是暗香孤傲的腊梅。

　　下午，驱车去钱塘江源头，公路先是沿齐溪水库通向山区， 又沿莲花溪蜿蜒而行，溪中急流冲击乱石，水流清澈。两岸青山夹道，山不高也不险峻，但有林木覆盖，这里有未受到滥伐的森林，山坡上林涛起伏，树林在阳光下变幻着丰富的色彩，那不是一种绿色，而是一片彩色的波浪，其中有深蓝、墨绿、浅绿、靛青、金黄、橙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林中树叶会有如此丰富的色彩。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四川的九寨沟的秋色，才有七彩斑斓的树林。钱江源的森林有这样炫目的色彩，或许是因为阳光的折射，但是这里的树种之多，确实令人惊奇。在这片原始森林中，不仅有青冈、樟树、松、杉等常见的乔木，还有珍贵的楠木和青檀。我无法在阳光下一一辨认林中的树木，只能看着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

　　路上，经过从前的林场。这是当年杭州知青的下乡点，他们住过的简陋的平房还在，他们在山中建筑的小水电站还在，但是周围已经了无人迹。我想，如果这林场依然兴旺，这山中便会天天回荡着电锯的呼啸，回荡着百年大树倒地时发出的喘息，而我眼前的青山和森林，大概就不复存在。在山林中滥伐这样的蠢事，开化人不会再干了。对他们来说，这漫山遍野的森林，这没有受到污染的自然美景，就是开化最宝贵的资源和财富，这样的资源和财富，在别的地方化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天底下，有什么景色能比蓬勃多姿的森林更迷人呢？

　　清澈的莲花溪始终伴随着公路在山中逶迤而行。溪流时而汹涌，时而纤细。这样的流水，无法使我联想起烟波浩淼的钱塘江。它们难道就是澎湃激荡的钱塘江的源头？答案是肯定的。山中不时有瀑布注入莲花溪，瀑布虽不壮观，却曲折动人。这莲花溪一路上汇集了多少股流水，无法统计。波澜壮阔的钱塘江，其实就是由这样的江河，它们的源头都是涓涓细流，是不起眼的小溪，是山中柔弱的幽泉。这钱江源，虽然谈不上引人入胜，却向我展示了自然和人生的哲理。

　　公路在山林的深处到了尽头。沿山涧边的小路继续深入，但觉林深水幽，澄澈的流泉源源不断地从不见尽头的山林中泻下来。这山泉来自何方？为什么长流不竭？对游人来说，这是一些谜。科学家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开这些谜，但对游人来说，让谜底隐藏在大自然中，让钱江源保存着几分神秘感，也许更富有诗意。

　　从钱江源出来，经过一个叫漈坑的地方，有一条较大的山溪从远山流下来，汇入路边的山涧。停车往里高走，沿溪流边的小道走向山谷深处，耳畔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拐过一个道口，忽见万仞绝壁上扑面而来，如一条白龙从云中倒挂，在层层迭迭的崖壁上碰碰撞撞，溅起漫天雪花，形成几道曲折。这就是漈坑飞天瀑布。开化的朋友告诉我，在深山里，还有比它更壮观的瀑布，只是没有道路，游人不易到达。面对这些从天而降、气势逼人的瀑布，我联想起了轰轰烈烈的钱塘潮，如果说，钱塘江潮那震天撼地的激情，源自于眼前这飞扬于天地间的瀑布，谁也不会觉得这是牵强附会了。其实，这瀑布，正是钱江源的一个组成部分。

　　归途中经过齐溪镇。这个小镇，便是浙江、江西和安徽三省交界之地，往西，是江西婺源，往北，是安徽屯溪。这里的群山，在地图上和安徽黄山属于同一片丘陵和山脉。而齐溪镇上那些古风犹存的老屋，使我想起了两年前在婺源见过的很多明清古居。很可惜，时间不允许我们在小镇停留，它只是在我的视野中一掠而过，如同一幅淡雅的古画，留存在记忆里。

　　（赵丽宏，散文家，诗人。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全国政协委员）

来源: 　作者: 赵丽宏 　编辑: 汪东福